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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归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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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粟麦金黄之时,庾蔑自枋头南渡黄河,抵达了濮阳,夜宿乡间。

一起跟他南下的还有广平游邃,以及邵勋的一位名叫展平的梁郡籍学生。

三人各带了十余名随从,弓马齐备。

队伍里甚至还有七八名高鼻深目的胡骑,看着就比较吓人,让人怀疑这到底是不是南下刺探的匈奴贼匪。

不过,东燕县及胙亭龙骧府的人过来看了一下,随后便没下文了,显然没什么问题。

留宿他们的农家收了好几匹绢,于是把一头准备冬天才售卖的羊给杀了,招待众人。

庾蔑坐在院子里乘凉,看着咕咚咕咚冒热气的陶罐,问道:“杖家高寿啊?”

“五十六了。”老者拿着木勺,一边在这个瓦罐中搅来搅去,一边去照应其他几个瓦罐。

“在这村子几年了?”庾蔑问道。

“两年了。”

庾蔑算了一下,差不多是枋头筑城完毕后的事情,顿感此城一筑,濮阳西半部分安稳如山,匈奴人再不敢肆意南下劫掠了。

“濮阳人?”

“荥阳人。那边闹匈奴贼,就跑这边来了。”

庾蔑有些好奇,问道:“荥阳还有独门独户的百姓?”

老者闻言一颤,道:“有的,少而已。”

“杖翁勿忧。”庾蔑笑道:“随口问问罢了,我又不会去告官。”

听到“告官”二字,老者突然硬气了起来,道:“东燕县给咱们落了籍,我不怕告官。”

“原来如此。”庾蔑哈哈一笑,道:“料荥阳豪族也不敢把手伸到梁国。”

他心里很清楚,这老头一家绝对是某个庄园坞堡的逃奴,不想继续当庄客了,于是跑到隔壁的梁国濮阳郡东燕县。

梁公有长期的收拢、安置流民的政策,管你哪里来的,一概授田分宅,编户齐民。

另外,荥阳那边“闹匈奴贼”应该也是真的,毕竟半个汲郡还在匈奴手里,时不时有贼人潜渡过来,刺探军情。人数多了,就顺便烧杀抢掠一把,干的活和捉生军差不多,只不过一個是俘虏人丁,一个是纯粹杀戮罢了。

在这样一种背景下,独门独户是非常危险的,必须依靠集体的力量才能生存下去,所以这一家人肯定是某个豪族的庄客。

庾蔑有些好奇,如果再这么搞下去,会不会有更多的庄客奴仆逃亡?

“官人,羊肉好了。”片刻之后,老者用木碗盛了些羊肉,恭恭敬敬地递给了庾蔑。

庾蔑接过,吃了两口,觉得味道不错,顿时赞叹不已。

他在上党待了许久,觉得羯人真是白瞎那么多上好的牛羊了,自己不会整治,弄得很难吃,还不如借宿的这个乡野村落。

老者的儿子端来了一个大竹锣,里面放满了烤好的胡饼。

“不会把你家存粮吃光吧?”庾蔑拿起一枚胡饼,笑问道。

“陈公这两年没在濮阳征税,吃食还有。”老者笑道。

“现在是梁公了,不是陈公。濮阳五县也是梁国国土。”庾蔑纠正道。

老者愣住了。

怪不得官人刚才提到“梁国”呢,原来他们已是梁人?隔壁荥阳郡的百姓还是晋人?梁人是不是晋人?他弄不清楚了。

“这饼不错,荏油里走过?”庾蔑发现自己吃的饼是用荏油炸过的,呈淡绿色,普通随从、护兵吃的没有炸过。

“是。”老者答道。

“自家种的?”庾蔑问道。

“自家收的荏子。”老者说道:“乡里有个许昌来的油匠,开了店铺,专门榨油。拿荏子和他换油就是了。”

“以前吃过荏油吗?”

“吃过。难吃,也没人爱吃。”老者摇了摇头,道:“只能拿来点灯,妇人间或拿着捈发。”

庾蔑一愣,然后点了点头。

别看庾蔑和他哥庾怞——皆庾衮第一任妻子荀氏所出——在许昌与士人结交时一副公子哥的派头,但他其实并不是锦衣玉食出身。

年少的时候,随父亲在汲郡林虑山中筑坞自耕。父亲(庾衮)以身作则,非要躬耕田亩,还和堡户吃一样的东西,所以连带庾蔑兄弟几个都没过上什么好日子。

粗茶淡饭、粗布麻服司空见惯,手上老茧不少,那是种地留下的痕迹。

不过士人就是士人,回到许昌后,父亲继续隐居,他们几个不愿意蹉跎下去,就借着家族的东风,步入仕途,不想当“隐二代”了。

庾蔑也种过紫苏、白苏,榨出来的荏油确实不好吃——别说穷人什么都吃,有些东西除非快饿死了,不然真不愿意尝试。

在许昌的时候,他听闻梁公从洛阳弄了一批少府工匠过来,推广宫廷荏油榨取、过滤之法。如今数年过去了,看样子培养出了不少工匠学徒,渐渐以许昌、洛阳为中心,向外扩散了。

这是好事啊!

明明有榨油的好手段,非得藏在宫中,藏在世家大族的庄园里,不推广,真的没意思,害得他当年在林虑山中都没荏油吃。

唔,庾蔑这话有点背叛他的屁股了,但谁让他们兄弟几个小时候太苦逼了呢?先在禹山建坞堡,再跑路至汲郡躬耕,真的颠沛流离。

跟着喜欢隐居的父亲,没享过世家大族的福,却吃尽战乱的苦。而今回归庾氏大家庭,成了贵公子,但二十岁以前的经历可能到死都忘不了。

老者之子上完胡饼后,又带着媳妇去到院内一角,开始照料牲畜。

三只羊,外加一头小小的牛犊,便是全部家当了。

庾蔑看了,稍有些惊讶,问道:“濮阳牛很多么?豫州虽然太平数年,但耕牛奇缺,往往数家共用一头,杖翁却养得一头,不简单。”

老者回头望了一眼,不好意思道:“还得找人来训呢,现在济不得事。这牛便宜,从胡人那买的。初买时瘦骨嶙峋,养了许久才缓过来。也便宜,几袋杂粮就行了。”

“什么胡人卖牛?”庾蔑问道。

老者看了眼坐在门口的几位来自上党的骑士,低声道:“就那般人物。”

庾蔑懂了,笑道:“定是从幽州南下的胡人。”

这下就说得通了。

听闻梁公南下时,带了鲜卑段末波二万众、乌桓苏恕延五千口以及羯人万余。

这几万胡人是有大量牛羊马匹的,算算数量,大小杂畜加起来恐不下五十万头(只)。

南下之时,精壮跟着梁公先走,老弱稍慢些,一边放牧一边走。

得亏那会已近夏天,牧草长势良好,河北又有大片空地,在官府协调下,有主无主的草地啃一啃问题不大,没人会来找麻烦——草也是资源。

但这么远的路程,走得也稍急了些,牲畜大量掉膘是难免的。

怎么办呢?只能廉价卖掉了,换些粮食日用品总是好的。

老者说拿几袋杂粮就换了头小牛犊,那是真的便宜。找人好好训一训,长大后就能派上用场了,届时必然能打更多的粮食。

另外,庾蔑敏锐地察觉到,如此多的牲畜涌入梁国,让稳定了几年的百姓用非常便宜的价格抢购到手,这其实极大改善了梁国的农业。

从今往后,这十个郡会变得越来越富裕,户口也会慢慢增多,梁公在士人面前的底气会越来越足。

这是什么?这是根基!

******

在东燕休息了一晚后,一行数十骑再次上路,于七月最后一天抵达了汴梁。

邵勋正在城南视察银枪中营兵士的操练,听到消息后,立刻将庾蔑等人请了过来。

片刻之后,又把刘野那也喊了过来。

刘野那挺着大肚子,甫一见到那几个羯人,眼圈就红了。

领头者乃一英武少年,见得刘野那就跪了下去,哭道:“姑姑。”

刘野那也不停地抹着眼泪,连忙将侄儿搀扶而起,仔细打量一番后,道:“三年不见,又长大了。”

少年起身,恭恭敬敬站在刘野那身旁,都忘了对邵勋行礼。

庾蔑咳嗽了一下,他才恍然大悟,连忙行礼。

邵勋回了一礼。

他听刘野那说过,兄长刘闰中之妻早逝,几个儿女都是她带大的。此时见到,心中便有了盘算。

不过他还是先勉励了一番庾蔑,道:“元度,一去上党数月,不容易吧?”

“路上难走。”庾蔑叹道:“躲躲藏藏,耽搁了许多时日。上党那边还好,躲在部落里不露面的话,无有大碍。”

邵勋唔了一声,懂了。

几个月的时间,没有人告密,说明匈奴对上党诸部的控制很松散。部落里可能有监军之类的官员,但并未能打开局面。

“刘闰中什么说法?”邵勋看了一眼那个名叫刘昭的少年,问道。

“刘将军已下定决心,但还需等待时机。”庾蔑答道。

“什么时机?”

“河北战事结束后,刘曜退屯壶关(县),并将野王之东宫四卫北撤,并其本部兵马及赵固一部,共万五千步骑,于壶关、上党一带耕牧。”庾蔑说道:“而刘将军所部却在泫氏、高都一带,与几个乌桓部落杂处。赵固一部数千人亦退屯于此,在山间河谷内屯田。他们顾忌的是刘曜发兵南下,与赵固部众夹击。另者,河内刘雅尚在,便是想归正,亦无处可之。”

其实,晋时的上党是比较大的,大体包括后世的晋城、长治两个地级市。

从地形上来说,这其实是两个盆地,划分为两处是很正常的,不光后世如此,在南北朝结束后,隋唐时就将其分为泽州(晋城)、潞州(长治)。

两个盆地被山脉阻隔,由关城、驿道相连。而晋城盆地则通过太行陉、白陉与河内、汲郡相连。

刘曜屯于长治盆地,刘闰中在晋城盆地,而晋城盆地以南就是汉安西将军刘雅。

多次接触下来,邵勋觉得刘闰中这人应该是比较优柔寡断的,一定要形势明朗、危险很小的时候才肯投靠。但问题来了,真到了那地步,你这投靠还有几分价值?

“赵固去哪了?”邵勋问道。

“已去关中。”庾蔑回道:“河内还有其一部四千余人,泫氏有兵三千,壶关有五千。余众为其带走,去了长安。听闻刘聪给了一批钱粮器械,许其在关中募兵万人。”

“匈奴是真的没心气了,尽往关中倒腾家当。”邵勋说道。

说完,又看向刘昭,问道:“少年郎来此作甚?”

刘昭有些紧张,刘野那用鼓励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刘昭定了定神,道:“家父遣我来梁公身边历练。”

这话说得含糊,其实就是当质子的意思。

邵勋点了点头,道:“也好,可通文墨?”

“学过。”

“先在幕府当个舍人,历练一番吧。”

“遵命。”

“刘闰中那边——”邵勋顿了一下,道:“既然他胆子不大,那就先稍安勿躁,等一等吧。待我料理完青州之事,再做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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