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正月,邵勋都挺忙的。
正月初一天没亮去看望羊皇后,毕竟出征以来大半年没见到了,出于关心朋友的角度,也得去看看她的精神状态稳定了没有,是加大剂量还是出院,总得有个判断。
正月初七人日这一天,在家剪纸人。
立春这天,则在家挥毫泼墨,贴“宜春”二字。
正月十五,插杨柳枝,然后召集亲兵亲将吃吃喝喝,加深感情。
正月二十,在稍稍拖延了数日后,乐氏诞下一子。
邵勋被拦在外面,不能进去看,心情依然十分激动。
这一日,亲兵们每人领到了两匹绢的赏赐。
邵勋没多少休息时间。
二月二,他亲自带领绿柳园的庄客们展开春耕后,就又带着亲兵东行至阳翟县,从禹山坞开始巡视。
禹山坞建成已差不多七年时间,在邵氏辖下诸坞堡中,算是年头最长的了。
与宜阳县三坞最大的不同是,禹山坞是一个相对成熟的坞堡,除了牲畜数量多,粮食产量稳定外,这里还有一定规模的蚕桑业。
时值二月,桑叶尚未长出,但穿行在一片又一片的桑林中间时,依然让人赏心悦目。
蚕桑业有明显的地域性。
正如唐代诗文中提到的“幽冀桑始青,洛阳蚕欲老”,此时南方温暖地区可能已经准备采摘第一批桑叶了,洛阳这边却尚未长出,百姓们在春耕完毕后,最主要的工作就是侍弄菜畦、修理农具以及给果园施肥。
桑林之外还有麻田,产出除了供坞堡三千余家使用外,还略有盈余,可对外出售。
禹山坞地近豫东平原,确实比洛水河谷的那三处坞堡强多了。
毛二跟在邵勋身边,来禹山坞“参观学习”。心细如发的他发现邵师的目光在桑林、麻田间停留许久,立刻说道:“邵师,云中坞也有桑林了,檀山坞有人在后山燎松鬻墨,金门坞的竹器上佳,梁县这边都有用的。”
邵勋哈哈一笑,拍了拍毛二的肩膀,道:“不错,今后邵师就靠你来赚钱了。”
毛二不好意思地一笑,抿着嘴,暗暗琢磨着有什么来钱的路子。
进入坞堡后,银枪军第七幢迅速集结完毕,在院场上列阵。
这是新组建的部队,成军三月有余,暂驻此地训练。
除了二十余名学生兵军官外,其他人看着有些陌生。
邵勋勉励了几句,一人发下一匹绢,顿时人人高兴,個个欢呼。
邵勋哈哈一笑,然后便挑了几户堡民慰问——基本都是银枪军士卒家属。
因为种种原因,银枪军各幢经常在四个坞堡轮戍,一年为期。
轮戍期间,很多士兵就地成家,娶了妻子,家也安在那边。久而久之,就比较散乱了。
邵勋打算过完今年,就把所有银枪军及其家属迁到梁、鲁阳二县,集中安置,然后派出士兵轮戍四大坞堡,以方便管理。
“杖翁今年高寿?”穿过走廊后,邵勋来到一间房前,看到一位老者正在太阳光下,眯着眼睛磨制马鞭,遂问道。
老者吓了一跳,慌忙起身。
有人大声说道:“此为材官将军、鲁阳侯、银枪军邵督。”
老者立刻行礼。
邵勋将他拉住,道:“令郎乃银枪军士卒,去年随我出征,奋勇厮杀,立得功勋。诸般赏赐可已到手?”
“赏赐?”老者想了想后,然后点了点头,道:“坞主给了一袋豆子。”
“多大的袋子?能否让我瞧瞧?”邵勋问道。
老者点了点头,放下手里的马鞭,回屋寻摸了一会,拿出一个小布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正月十五全家吃豆糜,已经用掉不少了。”
邵勋接过袋子,比划了下,大概能装一斛的样子,顿时满意地点了点头,笑问道:“豆糜可好吃?”
“好吃哩。”老者仿佛回忆起了那顿全家团圆的温馨晚餐,嘴角都笑歪了,露出几颗黄牙,道:“吃之前先祭了蚕神,我儿吃了两大碗,还有三片肉,那是他们队去山上打猎得到的野猪肉,香哩。”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
邵勋亦笑,然后挥了挥手,两名亲兵提来一袋麦子,大概也是一斛的样子,送到老者屋里。
邵勋拉着他的手,道:“我的儿郎,只要奋勇厮杀,将来都会有富贵。”
老者下意识想要缩回手,但被邵勋紧紧抓着,不由地老泪纵横,道:“正月十五团圆吃豆糜,已是许久未有之事。我家以前也是殷实人家,老朽年少时还跟着家人走南闯北,见过世面。奈何世道不行,渐至沦落,食不果腹。幸有将军,幸有将军矣。”
邵勋叹了口气,道:“会好起来的。”
他又看了看老者已近完工的马鞭,拿在手中,道:“此鞭价值几何?”
“若去县里,可售十余钱。”
“何物制成?”
“三年桑木即可。”
“会不会制弓?”
“会一点。”老者说道:“不过,最少要十五年的桑木方可为弓材,禹山坞最老的桑木比这坞堡的年头还长,但也只有十年。”
“那就要等了。”邵勋笑道。
“十五年桑木任为弓材。”老者说道:“若五年后老朽还活着,定为将军制一把良弓。若十年后还活着,便带着徒弟为将军打制战车。二十年的桑木,是上好的犊车材哩。若将军等不及,明日老朽便去山上瞧瞧,或有年头长的枣榆树,挑挑拣拣,先做个车毂……”
“好了,好了。”邵勋拍了拍他的手,温言道:“有你们在,我便知道今后的路该怎么走下去。”
说罢,拿着马鞭走了。
唐剑路过老者身边时,掏出一把钱,数十枚总是有的,塞到老者手里,道:“将军很喜欢你的马鞭,特令我买下。”
随从们一个接一个离开,前往下一户人家。
老者捧着钱,愣怔许久。
当年石崇抢我家财货,杀我亲人,有冤不能申,有仇不能报,以至于此。
这天下,若都是鲁阳侯这等人,岂非清平盛世?
离开禹山坞后,邵勋又绕了一圈,去洛阳周边的三大庄园巡视。
对于是否把这里的人撤走,他还没下定最终决心。
尤其是邵园、潘园去年种了越冬小麦,要五月中旬才能收获。金谷园今年养护地力,只春播了一季粟——与粟相比,小麦可以越冬,这是非常巨大的优势。
粮食是很宝贵的东西。
洛阳近郊种经济作物的人太多,像邵勋这样把膏腴之地拿来种粟麦的,却少之又少。
实在危急的话,把人撤进洛阳城避一避算了。
王弥这厮,战斗力也就那样,他没有本事攻破有数万禁军把守的洛阳城。
邵勋在金谷园遇到了正在南下的学生兵。
他们是去年在河北收拢的,总计172人,被邵勋私下里称为“邯郸六期”。
他们的目的地是梁县武学,去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金谷园,从今往后就是一个纯粹的农业生产基地。
在这里逗留了数日后,二月十五,司徒王衍驱车而至。
“再过月余,金谷园海棠花开,便是洛阳一处盛景,可惜君侯将此景锁闭于内,不让外人观赏,却是不美。”王衍信步徜徉在小溪流水之畔,看着遍布四周的海棠树,笑道。
“司徒若想赏景,随时可来。这金谷园内的仆婢,我都想遣散了,免得害了他们,只留山下的庄客与磨坊。”邵勋说道:“司徒若等不及,今日便可住进来。”
王衍呵呵一笑。
他是很喜欢金谷园,但真不至于夺人所爱。
不过,难得鲁阳侯愿意开放此地,那么时不时过来欣赏下美景,举办一些士人聚会,倒也不错。
金谷园盛会,已是许久未有了,几乎成了传说。
“南阳王模半月间连发两疏至朝廷。”走了一圈后,王、邵二人在凉亭内坐了下来,王衍开口道:“凉州张轨病风,口不能言,使其子茂摄州事。但陇西内史张越不服,与其兄酒泉太守张镇、西平太守曹祛,联名遣使至长安,请以秦州刺史贾龛代之。龛犹豫再三,乃止……”
简单来说,凉州内部有很多人对张轨不服。
他们先推举了贾龛,再举凉州军司杜耽摄州事,最后推举张越,反正谁当刺史都行,就是不能张轨继续当,可见有很深的内部矛盾。
朝廷弄不清楚情况,于是这些人选一个都不同意,决定让侍中袁瑜去当凉州刺史。
凉州听闻,遣治中杨澹驰诣长安,当着南阳王司马模的面,把自己耳朵割下来,置于盘中,担保张轨是被人诬陷的。
都督雍、凉诸军事的司马模被如此血性男儿给镇住了,上表请停袁瑜的任命。
“君侯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置?”王衍问道。
这是考我啊!
邵勋理了理思绪,道:“张凉州一时名士,威著西州。对朝廷又很忠心。值此之际,当镇之以静,仍令其领旧职。仆听闻张凉州年少时住在宜阳女几山,我这便遣人挑些家乡礼物,朝廷可遣使携至凉州,善加抚慰。”
云中坞就在女几山上。
张轨少年时代住在宜阳,一度在女几山隐居,后得其叔父的门荫入仕名额,开启了官场生涯。在他的心目中,一直认为宜阳才是真正的故乡。
听了邵勋的话,王衍微微颔首。
这是老成持重的做法,他很满意。
张轨其实还是比较忠心的。
永宁元年,出任凉州刺史,到任后大破鲜卑贼匪,安定诸郡,并广施教化,局面为之一新。
三年后,听闻河间王、成都王攻洛阳,他甚至还派了三千兵东行,欲入卫京师,可惜被司马颙所阻。
在前年,他再度大破鲜卑,收降十余万口、牛羊马匹不计胜数,觅地安置。
这样一个人,至少明面上十分忠心,对朝廷百般恭敬,没有理由动他的位置。
况且,人家还很有统战价值。
“青州那边,贼势果然大炽。”结束了凉州话题后,王衍又道:“此刻宫中怕是正在议论此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