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郎不是过去帮弱吗?怎么又带这么多叶子回来?”
离大郎好奇问。
一旁的秦缨也忽问:“欧阳公子刚刚过去说什么了?怎么这么快。”
欧阳戎提着一篮子红叶走回,自若递给小师妹,随口答说:
“我说我家大小姐喜欢这些梧桐叶,心情高兴,就全买下了,我顺便报上了大小姐家的名号。”
谢令姜歪头:“大小姐?”
欧阳戎眨眼:
“我也不算说错,小师妹不就是大小姐吗,今日真是苦了老奴,出门陪谢大小姐逛街提东西,喏,叶子全拿去,慢慢翻吧,别又怪师兄不教你诗词,谢大翻书人。”
谢令姜翻了个可爱白眼,装满红叶的竹篮子塞回他怀里,扭头就走:
“那小戎子,好好提着吧,走啦,回府。”
离大郎挠头,秦缨若有所思,不禁多看了两眼前方毡帽青年的背影:
“欧阳公子为何不直接亮明身份,那几人一看就不是好东西,何不好好收拾一番,给那红袄小女娃主持公道。”
她正色追问。
欧阳戎笑笑不语。
谢令姜转头,看了眼正义感爆棚的秦家妹妹,觉得无比熟悉。
若是放在一年前,她也会和秦家妹妹一起纠结此问题,甚至比其还疑惑不解。
不过,后来遇到了某人。
谢令姜百感交集,情动牵起大师兄的手,帮他答道:
“我觉得有两点原因。
“首先,大师兄身份敏感,出面帮她,不一定是好事。
“况且人各有命,那个红袄小女娃虽然瞧着自强勤奋,可究竟为何招来刁难,一时间也难弄清,这世上很多事情,并不是只有黑白两色。
“单单只是路见不平帮助下弱小,掌握个度就够了,就像大师兄刚刚那样,至于后面如何,就看那小女娃自己造化了。”
顿了顿,瞧见大师兄表情没有异议神色,反而笑了笑,她隐隐受了鼓励,继续浅笑道:
“其次,帮人也要讲究方式方法,升米恩,斗米仇,这种事我在龙城时就体会过,大师兄更不会犯。
“只需把红叶全部买下就完事了,若不是怕那几个找茬宵小太笨了,看不懂意思,大师兄甚至都不会报上我谢家名号。
“不过也无所谓了,让那红袄小女娃知道了也没事,她瞧着聪慧,应该也自知王府与谢氏的恩人,她也报答不上什么,大师兄报名号也根本没想过让她报恩。”
说到这里,她接过欧阳戎手中折扇,“啪”一下打开。
用书写“周邦咸喜、戎有良翰”的扇面往鼓囊傲人的胸怀中徐徐扇风,谢氏贵女言笑宴宴说:
“最关键的是,大师兄只是帮我买红叶而已,谁说是要帮她了?无凭无据的,恩,无需自作多情,去要死要活的报答之类的,她不用觉得欠人情,只是正常交易而已,凑巧凑巧。”
离扶苏与秦缨不禁对视一眼,嘴中五味杂陈。
秦缨看向欧阳戎的眼神心服口服,感慨语气:
“那么短时间,欧阳公子就想到了绕圈帮人的法子,甚至连对方心理感受都照顾到了……阿翁没说错,欧阳公子果然有大才,是一个能照顾各方口味的厨子,不可多得。”
谢令姜闻言,有点不爽:“你别夸他了,指不定又翘尾巴。”
欧阳戎无奈,不忘打压师兄,是亲师妹没错了。
少顷,众人在约定的地点,找到了一辆停泊的低奢马车,挂有谢字旗帜。
等了会儿,某位梅花妆小女郎的身影出现在夜色中,带着几位丫鬟、随从返回。
离裹儿优雅上车,面蒙雪白薄纱,纱下的鹅蛋脸依旧保持此前诗会上备受才子士人追捧时的清冷客气。
落座后,她先于阿兄、秦小娘子寒暄了几句,得知他们二人前去秋林打猎,她垂了垂睫毛:
“我们走后,谢姐姐与欧阳公子下午做什么去了?”
谢令姜目不斜视:“排了会儿队,后来骑马去城外赏枫。”
欧阳戎点头正色:“我顺便点拨了下小师妹,她下午受益良多,恨不能以身相许。”
离裹儿轻“哦”了声,又说:“还没以身相许呢?”
腰上一疼,欧阳戎面不改色,岔开话题:“陆道长呢?”
“不知。”离裹儿摇头。
“再等一会儿吧,没回来,咱们就先走,反正陆道友知道回王府的路。”谢令姜摇头。
闲聊之时,欧阳戎忽问:
“小师妹,士子、君子、翻书人……分别是读书人第九、第八、第七品,那接下来的第六品,叫什么名字?”
谢令姜眯眸,朱唇轻吐:“贤人。”
欧阳戎挑眉:“怎么个贤法?”
谢令姜抿笑不语。
离大郎依旧不忘某事,好奇问道:“那撕书人呢,是哪条道脉,有没有下一品?”
欧阳戎欲语,谢令姜哼唧道:“有,色鬼。”
“还真有这种道脉?这名字怎么听着像是采花大盗,不是正经人。”
离大郎挠头,半信半疑,表情惊诧消化。
离裹儿点头表示肯定:“阿兄感觉没错,确实不是正经人。”
“……”欧阳戎。
甚是无语,他叹息,扶了下额。
一个真敢编,一个真敢信。
不去理会小师妹投来的饱含盈盈笑意的得意眼神,欧阳戎板脸,正襟危坐。
他勾指掀开车帘,瞧了眼窗外的万家灯火。
……
落日残阳,寻常巷陌。
一个红袄小女娃捂着手掌,往一片陈旧宅院群走去。
星子坊作为浔阳城历史最老的两座里坊之一,不同于另一个浔阳坊的时常翻修,星子坊不少建筑已经老旧,类似于欧阳戎前世老城区的城中村,明明位置极佳,却年久失修,鱼龙混杂。特别是坊内一座座宅房院落拥挤古旧,因为靠近浔阳渡与西城门,营生活计多,所以住客极多,不知成了多少浔阳外来人口的落脚点。
黄萱在这片老城区住了许久,已轻车熟路,闭着眼睛都知道怎么走。
此刻,她正朝家走去,手中磨破皮肉的伤口已经被草药包住,手帕绑好。
这是她小时候被野孩子欺负受伤时摸索出来的法子,这种路边比较常见的草药咀嚼后,草药团混着口水可以止血。
唯一缺点是很苦。
不过尝习惯后,她发现这苦里反而有一丝丝回甘……
砸吧着嘴努力寻找着那一点点回甘,黄萱捂手转过一处路口,忽然回头,那道陌生男子的身影依旧跟随,她眼神警惕起来。
这是她从西城门那边返回后,路上遇到的一位路人,本以为这是顺路,结果转过几道弯,还是跟在身后不远处。
哪有这么巧的事。
黄萱转回头,脸色自若起来,似是没有在意,脚下拐弯,在附近街道绕了几圈。
当经过一处人流颇多的分岔口时,她突然加速,动如脱兔,一头扎冲进了大街上的热闹人流……
不知过了多久,距离那处热闹分岔路约莫三百米的一处巷口,红袄小女娃的身影重新出现。
她回头瞧了眼。
那道紧紧尾随的陌生坏人身影已经消失不见,黄萱松了口气,悄悄摸了摸袖子里某个婴儿小臂长的硬物,重新收起,转过身,继续往家院方向走。
不过保险起见,她凭着对附近街坊的熟悉,又绕了几个圈,才彻底解除警惕。
很快,黄萱来到一处堆满各类垃圾、臭水的破旧巷子,她前方巷子尾左手边,一座木门窄小的小院映入眼帘。
她抹了墨黑的疲倦脸蛋上,露出了些笑。
这是家。
其实严格说,是好几户人的家。
因为这座小院子里还挤了其它人家,她与阿父只是其中的一户,住在其中一间屋子里,是由柴房改成的睡屋,便宜半贯钱。
平日里,几户人共用院子与厨房,相处倒也挺融洽。
得益于长江中游第一大渡口浔阳渡的劳动力虹吸,临近渡口的星子坊,外来人口很多,鱼龙混杂,
坊内的房东们也都学精了,个个都是空间利用大师,想方设法租棺材房出去,也不愁没人住。
不过前段日子,坊内倒是有小道消息传,说有财力雄厚的商帮想要包下星子坊旧房,改造出租,只不过后来逐渐没了声音。
可能也是和星子坊的小房东太多了,坐落的宅院密集杂乱,不好谈判扯皮有关,最后似乎不了了之。
“爹爹!”
靠近院子,黄萱看见门口正在张望等待的一道熟悉大汉身影,立马喊道。
“小萱……你手怎么回事?”
刚刚从双峰尖下工回家的络腮胡汉子刚露出些笑,立马变脸,警惕问道。
黄萱还没开口,汉子突然转头看向她身后。
黄萱机敏回头,倏然一惊……那人怎么又跟来了。
她不由的后退两步。
“这人是……”络腮胡大汉狐疑打量。
只见前方暗巷中,正有一位仗剑道士缓缓走出,一张面瘫脸没有情绪表情,可眼睛却直勾勾的盯着络腮胡汉子背后的红袄小女娃。
正是消失了一下午的上清宗“山下行走”陆压。
院门前一片寂静。
络腮胡汉子转头瞧了瞧畏首畏尾的女儿,目光又落在了下她包扎草药的手掌上,汉子顿时须发皆张,狮子头般勃然大怒:
“伱这贼厮,连小娃都欺负,还要不要脸了,牛鼻子畜生!”
陆压正左右四望破旧巷院,闻言皱眉看向撸胳膊上前的络腮胡汉子,语气认真的解释:
“贫道不是坏人,只是街上偶遇令爱,觉得与贫道山门有缘,没有恶意……外面不方便说话,可否进门一聊,听贫道讲……”
“讲汝娘讲!吃俺一拳。”
络腮胡大汉二话不说,冲了上去。
陆压表情微变,后退一步……
“爹爹别去……”
黄萱没抓住络腮胡汉子,一脸担忧,本来担心阿父吃亏,可旋即看见这个陌生仗剑道士被她阿父扯着道袍撵追,全程屁都没放一个……她顿时哑然。
看见巷子口,仗剑道士落荒而逃的身影,连束发道冠都散落一地,黄萱小短腿跑上前,赶忙拉住了欲追穷寇火气未消的络腮胡大汉。
“别追了爹爹……其实他也没伤到小萱。”她弱弱。
络腮胡汉子“呸”的一声,眼瞪铜铃,犹不解气的一脚踢飞地上道冠,他转过头,脏兮兮大手垫着相对干净的袖子按住女儿的小脑袋,气喘吁吁的告诫:
“以后这种牛鼻子道士,你直接拔出绑脚边的锈匕首防身,根据俺经验,儒生穷酸迂腐,秃驴欺软怕硬,牛鼻子做作端着,后两者都是外强中干,别惯着!你越凶,他们越怕你,特别是俺不在你身边的时候。”
汉子啰啰嗦嗦,有些唠叨,可黄萱却发现了他眼底隐隐内疚后怕的神色。
她愣愣点头:“好。”
二人聊完,走回院子,这时,陈房东的身影赶来,出现在门口。
络腮胡汉子与黄萱脸色一变。
又来催房租?
不久前还霸气撵人的络腮胡大汉顿时愁眉苦脸,两手无处安放。
一旁的黄萱也似是想起了什么,肉眼可见的眼神慌乱起来。
没想到陈房东进门,表情和蔼可亲的打招呼,
“咦,黄大哥回来啦,黄丫头也在?哈哈没打扰到你们吧,抱歉抱歉,正好路过,这天干物燥的,嘴皮子容易上火,正好新得些瓜果,送你们吃,还望笑纳。”
黄家父女纷纷愣住,只见往日总板着张欠他八百两样子死鱼脸的陈房东,手提一篮瓜果入院,十分熟络的放在石桌上,满脸挂笑,苍蝇搓手。
还不等黄家父女开口,门口再度传来一道妇人的娇媚嗓音:
“二位晚上好,这么晚叨扰贵府,奴家实在抱歉……”
黄家父女转头一瞧,院门口外正停下一辆马车,车内缓缓走下一位臂弯挽有曳地紫金帔帛的贵妇人。
贵妇人眼波流转,打量了下周围寒碜院门,门槛前停步,朝黄家父女款款行礼。
“奴家姓裴,扬州人氏,族中排行十三,二位可直接喊奴家十三娘……这厢有礼了。”
裴十三娘嘴角噙笑道,眼神若有若无掠过络腮胡汉子,落在了躲他背后的红袄小女娃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