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9章 来了吗?如来
东林寺,西南侧。
大雄宝殿。
此殿乃是三宝殿之一。
民间有“小媳妇无事不登三宝殿”之说。
佛门以佛、法、僧为三宝,三宝殿指的便是佛殿、法殿、僧殿、
佛殿是指大雄宝殿。
一般也只有较大规模的寺庙才有,乃是清静高洁之重地,
同时也是进行礼拜、诵经和修行的主要场所。
必要时刻,也兼顾寺庙们做法事的需求。
无事自然不可乱闯。
东林寺亦是如此,西南侧的大雄宝殿,修得庄严肃穆,佛像金光灿灿。
一般只有节日庆典、迎送佛宝,或是举行重要法事,才会开启。
今夜便是如此。
入夜后,东林寺内的大雄宝殿灯火通明。
正在进行一场驱除鬼魅的隆重法事。
一具装尸体的棺材,摆在佛堂后殿,周围聚了一圈婴臂粗的蜡烛。
前殿内,有些人满为患。
不过大都是穿着黑色僧服的东林寺僧侣,端坐诵经。
带头的是多日不见的善导大师,他身穿一身郑重昂贵的法师袈裟,白须飘飘,端坐在最前方。
这一副仙风道骨模样,任谁见了,都得喊一声“大师”。
善导大师面带怜悯苍生的表情,为惨遭不幸的施主举行驱邪法事。
后方,秀发等几位小沙弥跟在后面,一起诵经,只不过其中有一个沙弥,似是熬不住这么晚的法事,发了个哈欠。
善导大师微微偏头,秀发拉了拉同伴,小沙弥立马住嘴,收起懒散倦色,一本正经的打坐。
秀发瞧了眼师父的敬业背影。
能请来大慧高僧来亲自做法事,当然是价格不低,这次付钱的是个豪客,难怪师父今晚这么敬业。
秀发不禁敬佩起来。
本来赵如是尸首的驱邪法事,是县衙那边委托东林寺做的,属于纯义务了。
师父自然没太多积极性,不过秉持慈悲为怀的原则,还是接下了,
不过,起初当然不是在大雄宝殿这种隆重地方举办,用个最低规格意思下就行了,毕竟大伙也要吃饭的不是,像今晚这样全寺大半人聚过来,总不能喝西北风吧。
可谁知道,尸首刚运上山来,就有“家属”积极认领。
而且还是出手大方的豪客,师父眼里精光一闪,立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豪客家属深感佛法精妙,明白了必须狠狠操办的道理,于是大手一挥。
也就有了今夜这规格。
先不下葬,连办三天三夜,必须圣光度化鬼魅!
用某位小沙弥白天私下嘀咕的,年底能不能加餐加奖,就看这三天了。
于是全寺上下的僧人,除了值班要地、没法抽身的,大都被师父召集了过来,毫不缺席,参加法事。
毕竟价格是按人头算的……
旁人看了,高低得感慨一句敬业。
此刻,大殿前方,被一众僧人围聚的一小撮“家属人群”中,
有一位褐发绿眼的波斯人。
李栗四顾打量了一圈肃穆佛殿,
跟随着善导大师念了会儿经,他站起身,先是安慰了下旁边哭哭啼啼的“家属”,然后带着身后的密印头陀、轻佻道士等护卫站起身,走向后殿那边。
“阿弥陀佛,施主请留步。”
是善导大师走了过来,喊住了李栗一行人。
“还没问,施主贵姓,是赵县尉的什么家属。”
李栗不动声色打量了下面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嘴角微微扯了扯。
赵如是一个光棍有个屁的家属。
大殿内正在哭哭啼啼的所谓家属,都是他花银子雇来的,专业哭场,主打一个真情吃席。
而李栗与密印头陀等人,自然也不是家属,而是从浔阳城那边连夜赶来调查的。
只不过为了延缓下葬的仪式,特意加价,让法事多办几天罢了。
争取调查,同时……尝试一下。
此刻,被善导大师主动搭话,李栗点头,言简意赅:
“免贵姓李。”
善导大师:“赵施主家眷,不应该是姓赵吗。”
说完,老住持好奇的看了看波斯商人身后打扮奇怪的同伴们。
被指出漏洞,李栗眼皮都不抬一下。
不说话,就这么看着善导大师。
“咳咳。”
气氛有些尴尬,善导大师咳嗽了声,决定还是不和钱过不去,没再多问。
“李施主,为何带些闲人,佛门重地,还是得讲究一下的。”
善导大师有些瞧了眼看秘印头陀、轻佻道士,不动声色的提醒道。
李栗淡淡:“朋友而已,前来吊瞻,大师勿太小气。”
“不是小气,主要是我佛精妙,老衲不才,又外号口吐莲花大慧高僧,女皇陛下亲自赐号,老衲怕等会诵经讲典,不小心度化了二位算是同行的小友,抢着要入我莲宗佛门,到那时就难办了,毕竟人家也有师传,这撬墙角有点不讲究。”
善导大师叹气,表情歉意。
“……”李栗、密印头陀、轻佻道士。
众人忍不住看了看煞有其事的老和尚,脸色各异。
你担心这个不讲究是吧?好好好。
密印头陀低头念经,默默摇头。
轻佻道士嗤笑一声。
李栗压住抽搐的嘴角,摆摆手:
“没事的,高僧尽管诵经,若是能度化我这两位朋友,回头是岸,习得大乘佛法,也是一桩无量功德不是?”
轻佻道士严肃点头:“请大师务必渡我。”
善导大师寻思:“倒也有道理。”又朝轻佻道士佛唱一声:“阿弥陀佛。”
李栗笑了笑,这么看,钱也不算白花,不仅争取到了调查时间,还能在无聊等待时,乐一乐。
善导大师悄悄望了下左右,找个理由,把李栗拉到一旁,压低声道:
“老衲发现赵施主的邪有些难驱,正巧最近老衲读金刚经,略有大成,新悟得一套渡人的佛法,精妙在于一个‘缘起性空’的阐明上。
“如来说世界,既非世界,故名世界。
“此三句,乃金刚经的核心真意,就算再邪门的妖魔鬼魅,都可‘性空’一二,主攻一个堪破虚妄,消除业障……
“不知李施主可愿为赵施主尝试一下……”
李栗本以为是什么重要事,结果原来是“化斋讨饭”,他心中无语,面带严肃,点头叹息:
“都行,性空大师不是……善导大师,您看着准备吧,定要让我这兄长走的安稳,最好能捉到那妖怪,消除此业障。”
“善。”
善导大师压笑点头,喜滋滋的跑去准备。
豪客就是豪客,从不讨价还价。
同时,他对于李栗等人私自去往后殿观摩尸体的不讲究行径,假装没看见。
李栗失笑,带着密印头陀、轻佻道士还有两位鲜卑汉子重新走入后殿。刚入内。
轻佻道士朝身子佝偻、破旧僧服的密印头陀调笑一声:
“老秃驴,这见钱眼开的秃驴同行要讲金刚经呢,还讲什么缘起性空,这不是你那佛宗最擅长的吗,不得和他讲讲法,教教他?说下你是密印寺的,说不得还能收一老徒儿,也算不虚此行。”
已是弃徒的密印头陀低头不理。
“阿弥陀佛。”低语一声。
李栗走上前,打开白布,压着恶心气味,打量尸首分离出的断面伤口。
又取出一枚魏字令牌,看了一眼。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波斯商人脸色愈发阴沉。
轻佻道士笑问:“那人会来?真是传说之中的执剑人?”
李栗微不可察的点头,瞥了眼夜色,脸色严肃。
密印头陀忽道:“如来。”
……
欧阳戎陪着柳母吃完晚饭,唠了会儿家常里短。
等她们都睡下,轻手轻脚掩上房门,出门而去。
他这次低调赶来龙城,带上了琴盒与一个包袱。
包袱里放有一副青铜假面,与一枚名为墨蛟的补气丹药。
此行,仅带这三物。
趁着时间还早,欧阳戎去了一趟地宫,找到了许久不见的秀真,递了些糕点,聊起天来。
是真的聊天,伱一言我一语。
虽然大多数时候,俩人都不同频,聊出了独孤。
四周空荡,欧阳戎安静坐在莲花台座上,抬头望了眼头顶井口外的月色。
忽然想起了哑女绣娘,自语:
“缘起性空……”
他与绣娘的“缘”也不知还有没有。
说到缘,欧阳戎感触颇深。
善导大师前段日子钻研起金刚经,唠叨什么三句义、什么缘起性空,还经常写信寄书,与他讨论来着……
欧阳戎前世对佛法不感兴趣,但对高分上岸感兴趣。
今生对佛法也不感兴趣,但是对赚取功德感兴趣。
所以他对佛法算是“略知一二”吧。
起初,本来是善导大师找他讨论的,当然,也有小小的炫耀佛法高深的意思,只可惜找错了人,
结果到了后面,二人信交,逐渐变成每次都是欧阳戎单方面从各个角度信手拈来的输出,善导大师能说的话则是越来越少,只好开始负责顿悟,有些乍舌的拍起马屁,这话倒是如滔滔江水般不缺,还夸明府有“大慧根”,惹得年纪轻轻就已十八的欧阳戎奇怪,大师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说回来。
金刚经,全称《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所谓三句义,是一种表达式,其在金刚经等佛门经文中频繁出现。
是一种肯定的同时、又否定的句式。
例如金刚经中,一句经常出现的话……如来说世界,既非世界,是名世界。
大致意思是:如来说有一个世界,不是世界,它叫世界。
听起来很矛盾,像是一个文字游戏,装神弄鬼。
但可以稍微结合“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这三境界来理解。
虽然并不全对。
在眼下静心的欧阳戎看来,佛门三句义触及的问题更深,
涉及到一个关于世界本质的问题……这个世界到底有没有实体?
若还是在前世考研的时候,欧阳戎会斩钉截铁的点头,当然有实体了,物理学不存在了是吧,世界不是实体是什么?
可是来到这方世界后,他接触到练气士的存在,他亲眼目睹了世界万物皆拥有的“气”的神话法则。
对于以往认知里,儒释道三教仅仅停留在教科书中的概念,欧阳戎有了新的理解,开始思索回顾。
再看金刚经三句义。
第一句话,如来说世界。
佛是说有一个世界,但你千万别把这个世界看成实体。
第二句话,即非世界。
如来立马否定掉了这个世界是实体的存在。
而第三句话,是名世界。
否定掉了世界作为实体,但是你又不能把世界直接否定掉,否则怎么解释当下我们所见所感的万事万物?
所以,它依旧是一个世界,但不是实体构成,
释迦摩尼认为,它是由“缘起”构成的,但本质是空的。
万事万物,自性本空。
那么能让人所触所感,又是怎么来的呢?
是由因缘聚合而成。
也就是缘起。
缘聚而成的事物,也会缘散而离。
所以才有——如来说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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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叫缘起性空。
它是一个佛门各宗广泛接受的重要概念,若是不承认这一点,那就不是佛门宗派了。只是各宗对“缘起性空”的解读,方向侧重各有不同罢了。
同样,若是不同意“缘起性空”这一点,那就不可能理解大部分的佛门禅语。
看佛经会一头雾水,觉得不像人话,封建迷信。
例如当初地宫醒来,鹤氅裘老道突然问欧阳戎的。
何为圣谛第一义?
他答了廓然无圣。
但是当时的欧阳戎,只是逻辑上的理解,远没有现在这般深刻。
地宫内,默默嗅着空气中漂浮的佛寺檀香,欧阳戎沉默良久,突然转头朝呆呆枯坐的秀真道:
“说来可笑。
“睁眼来到这座地宫前,我从不相信什么缘起性空,不相信什么缘生缘灭,直到后来,在千百般期待下,我兑换了归去来兮福报。
“在发现我永远也回不去的那一刻,我深深感受到了缘起性空。”
他摆了摆手中青铜假面:
“以前一直坚定认为、理所应当永远存在的考研、亲情、家乡……在福报揭示的那一天,我知道它没了。
“回过头来,我突然明白这一项一项曾经生活里的条条框框,本质上全都是空空如也的。
“在经历了绝望狂怒、心如死灰、迷茫无助之后,我捡起这副阿山留下的面具,重新戴上,那天是新的缘起。
“我也开始深知,遇见的小师妹,遇见的婶娘,遇见的六郎,遇见的阿青一家、离闲一家,等等等等,这些正在进行的因缘情感,它们本质上一样,也是空空的。
“所谓缘起则生,缘散则灭,万事万物,莫不如此。
“但是,不知大师,你说,我能因为本质是空空的,就幻灭虚无,隐世遁空,去消极否定这些已有的吗?”
不等秀真回答一句“不知”,欧阳戎自问自答:
“不。
“应当更珍惜才对啊。”
呢喃青年低下头颅,轻轻戴上面具,怀抱琴盒,站起了身:
“不知大师,下次来看你。缘起性空,我与你有缘,与地宫有缘,与两次守我苏醒的绣娘也有缘,缘才是最重要的,期待下次。
“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