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凌虚发现这位魏王府六公子很好说话。
并没有责备他一身睡服的迟迟赶到,反而宽声让他休整一二。
两刻钟后。
私密书房。
波斯商人李栗身影消失不见,退了下去。
外面院子里,密印头陀等人,或坐或躺,值夜守卫。
书房里,只剩卫少玄与朱凌虚的身影,坐在一张桌前。
桌上有些匆忙准备的美酒菜肴,匆匆夜起的朱凌虚穿戴完毕后,郑重接待卫少玄。
房门敞开,外面的密印头陀等护卫,能远远看清房内情形。
同时陆续有几位美妾进出,款款上菜,伺候男主人与贵客。
朱凌虚一件贴身的丝绸锦服,头戴狐裘圆帽,一双老手上,是琳琅满目的翡翠珠宝戒指。
这位洪州都督、前军总管平日在外面,都是铠甲披身,或是低调常服。
然而今夜来他住处,方才知道,在家里穿得如此奢华富贵,再加上伺候的美妇们,好一个金屋藏娇,
呵,当真是懂得享受。
传闻果真不假。
某人扶了扶下巴,微微颔首。
“六公子,远道而来,寒舍只有粗茶淡饭相待,还望宽容一二。”
“无事,这浔阳城本就是偏僻之地,朱总管这儿的条件已经够好了,本公子倒挺满意。”
卫少玄微笑摆摆手。
浔阳城还偏僻?这已经算是江南道中部数一数二的重州大城……朱凌虚心中咂舌无语。
不过转念一想,这位卫公子,传闻中乃是魏王殿下最看重的儿子之一,生来就享有长安洛阳的富贵奢靡生活,这江州浔阳城的丝竹管弦对他而言,确实算是偏僻寡陋了。
朱凌虚朝卫少玄歉意的笑了笑,弯腰起身,为他倒酒。
面对一个年长之人有些讪媚般的倒酒,卫少玄泰然自若,接过美妾递来的热毛巾,擦擦手,捏起筷子,夹了口菜先。
他边咀嚼,边眼神肆无忌惮的打量周围频频上菜的熟妇美妾们,毫不遮掩。
女子对男子目光本就敏感,以朱凌虚当下前军总管的身份,浔阳城内敢这么露骨乱瞄她们的,没几人,若是其他粗鄙下人们敢这么看,早就拉下去喂狗了。
然而,几位美妾见到朱凌虚对这个阴柔桀骜青年诚恳倒酒、敬畏有加的态度,哪里敢薄怒责备。
甚至有些心思深沉的美妾,深知当下朱凌虚的处境,瞟了眼这位今夜忽至的阴柔青年腰间的“魏”字令牌,暗暗咂舌。
别看前军总管兼洪州都督的职位显赫,掌握上万平叛兵马,在浔阳城,连刺史、长史都要退让一二,竭力配合。
可是放眼整个大周,说难听点,朱凌虚不过是卫氏和魏王府养的一条壮犬,若是没有卫氏赏骨头,倒戈降将的身份,早就被那个据说是对头的江州长史欧阳良翰治得死死的。
面对阴柔青年的露骨眼神,几位美妾或羞或笑,有大胆的,直接暗抛媚眼。
弯腰倒酒的朱凌虚,对这一幕置若罔闻。
直至卫少玄收回目光,眼神玩味,主动道:
“朱总管果然如传闻那样,名不虚传,我辈楷模。”
“哦?”朱凌虚佯装困惑:“公子所言是何传闻。”
卫少玄微微一笑,毫不忌讳:
“外人都说朱总管担任洪州都督期间,巴结腾王府,贪财好色,敛财收女,名声颇有非议。”
朱凌虚尴尬的笑了笑。
“现在看,流言蜚语罢了,本公子眼里,评价却是相反。”
卫少玄侃侃而谈:
“朱总管分明是个妙人,懂得欣赏美物,不是单纯的好色之徒,你说,美的事物谁不喜欢,像欧阳良翰那样的正人君子,口是心非罢了,装清官,爱得不也是美名吗,相反,朱总管就十分坦然。
“刚从洪州弃暗投明过来,兵荒马乱的,朱总管却没有忘记眷养美妾,全都带来,保全了卿等性命,真乃大丈夫也。”
被这拐弯抹角一顿夸,纵是朱凌虚也老脸一红,被说的有些不好意思:“哪里哪里。”
不过,对于面前这位魏王府六公子,朱凌虚顿时好感大增,他不动声色建议:
“残花败柳之姿,六公子若有看得上的,尽管说来,贱内们久仰六公子大名,早想贴身敬酒一二,能得六公子指教,乃是她们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指教?
哪个“指”。
好家伙,做同道中人是吧。
卫少玄努力压住抽搐的嘴角,抿了口酒:
“回头再说,今夜有要事相商。”
放在台面上的性贿赂被人直接婉拒,朱凌虚老脸丝毫不红,笑了笑,继续倒酒。
卫少玄说完后,眼睛却瞧了瞧朱凌虚放在桌上的戴珠戒的手掌。
没有遮掩目光。
朱凌虚很快察觉到什么,循着这位六公子的视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
隐隐明白了什么。
气氛在某种无声的默契中,陷入寂静。
直至卫少玄主动夹了下菜,吃完后,自若开口。
先是代替魏王,夸赞勉励了朱凌虚一番。
旋即,又一脸认真的提到了李正炎的匡复军可能掌握鼎剑一事。
将刚刚和李栗说过的话,添油加醋的复述了一遍。
果然,朱凌虚听得一惊一乍,脸庞肃穆起来。
卫少玄却是丝毫不慌,夹菜喝酒,淡然处之。
朱凌虚皱眉,微微颔首:
“没想到李正炎竟然有这种神话之物,运气罢了,定不天命,不过被小人窃鼎,倒也棘手,万一狗急跳墙……卑职死不要紧,说不得可能危害到不日抵达的王爷安危……这可如何是好啊。”
说完,瞄了眼面前古井无波的卫少玄,朱凌虚搭话问:
“六公子看来并不着急,难道是有周全应对之策?”
卫少玄瞧了眼套话的朱凌虚,撇嘴嘟囔:
“不就是鼎剑吗,谁没有似的。”
他点到为止,不再多说,继续夹菜。
朱凌虚筷子顿住,眼底瞬间倏然,他想起了李栗此前给他画饼吹牛时,隐隐暗示过的某事……
难怪魏王府此前一直强令栗老板在云梦泽寻找这位六公子,看来那件事是真的……这么看来,掌握这种筹码,以后魏王府的接班人八成就是这位六公子了,其它几位公子拿什么和他争?
其实朱凌虚最近也才知道,卫氏乃至魏王府内,其实不像表面那样团结太平,同样山头林立……
朱凌虚咽了咽口水,旋即不再迟疑,对这位今夜忽至、隐隐有拉拢之意的六公子,愈发热情回应起来,
他频频敬酒,感激卫少玄今夜前来提醒的恩情,一番酒后天花乱坠之言,把这恩情说的堪比父母造人之恩。
卫少玄笑容灿烂起来。
很快,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卫少玄看了眼窗外夜色,放下空酒杯,起身:
“朱总管小心些吧,警惕下李正炎那边……时候不早了,本公子明日还有事,先行告退。”
朱凌虚忍不住挽留:
“这么晚了,六公子又饮了温热黄酒,酒力柔绵,容易上头,何不在寒舍就近休息一晚,客房早已备好,公子移步休息,卑职稍后令贱妾去送一杯醒酒汤如何?”
你这是醒酒汤吗,你下流。
卫少玄面无表情,摇了摇头,
“不了。”
他看了眼脸色有些失望的朱凌虚,忽然取下腰间的“魏”字令牌,抛给朱凌虚:
“不过今夜与朱总管聊天,倒是志趣相投,喏,收好,本公子信物,以后有紧急之事,可以携这令牌找本公子……”
一番微笑嘱咐,令朱凌虚的心情峰回路转,他顿时松了口气,笑容十分诚恳:
“以后,魏王之下,卑职唯六公子马首是瞻!”
卫少玄脸色满意。朱凌虚小心翼翼收好令牌,抬头一瞧,发现卫少玄没有离开,反而含笑看他。
朱凌虚小声疑问:“六公子还有何吩咐?”
卫少玄神态从容,调笑一句:
“今日相见甚欢,朱总管后日就要上路了,何物赠本公子,使本公子睹物思人啊?”
朱凌虚一愣,旋即反应过来。
投名状。
他心头瞬间浮现这三字。
纳了投名状,以后在魏王府,就算是六公子这一脉的人了。
朱凌虚没有犹豫太久,立马做出了选择,在身上摸索了下,旋即想起什么,当即摘下手掌上一枚最大的翡翠玉戒,郑重其事的递给卫少玄。
卫少玄接下戒指,随手抛了抛,点点头,收入袖中,转身离开。
朱凌虚摸了摸怀中令牌,目送卫少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现在与魏王府的利益捆绑愈发稳固了,不过六公子一脉确实是个好选择。
他面露喜色……
阴柔青年离开魏王府,先是找借口,支走了牛皮糖一样的波斯商人。
随即,再借用李栗的渠道,连夜秘密出城。
阴柔青年习惯性的扶了扶下巴,离开浔阳城后,飞速去往双峰尖渡口,坐上了一条等候已久的舟船,一路西行。
清晨,白露时分,阴柔青年抵达龙城县。
下船时,怀抱一个灰布包裹的长条物件。
再度回到龙城县,阴柔青年轻车熟路的来到鹿鸣街,路过还未上值的龙城县衙,来到街尾一座搁置许久的宅子前。
掏出钥匙,开门进入……
上午。
梅鹿苑,被强迫症重新打扫干净的梅林小院里,欧阳戎端坐石凳上,闭目休息。
他面前的石桌上,静静摆放有青铜面具、剑匣琴盒、翡翠戒指、毡帽四物。
少顷,看了眼时漏刻,他站起身,戴上青铜面具,
习惯性的扶了扶下巴。
空气扭曲了一下。
欧阳戎身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噙笑的阴柔青年,卫少玄。
他收起剩下诸物。
出门。
少顷,阴柔青年抱着琴盒,离开了梅鹿苑。
寻着此前燕六郎提供的消息,他在龙城县闹市等待起来。
将近正午,路边一座热闹酒楼,阴柔青年走入,
挑了个恰好靠窗的位置,放下琴盒,斜靠在窗边的白墙上。
阴柔青年坐下,喝酒等待。
这时,一队来自吉水县的队伍,出现在街头,准备穿过市井,去往彭郎渡上船。
吉水队伍的带头人,是一个有些瘸腿的汉子,听后方随从们呼喊,好像是叫什么赵将军。
赵如是左顾右盼,眼神略带兴趣的打量龙城街景,心情颇为愉悦。
这次连续收复江州南部数县,不付吹灰之力,简直白送的功劳。
他不由得庆幸起,当初选择了帮助老领导朱凌虚,当时在吉水县时,只是一个小小县尉,接受朱凌虚安排的杀县令县丞、假装抵抗的剧本。
本以为老领导朱凌虚,是要帮助蔡勤,以吉水县为诱饵,围点打援,拿下江州。
没想到朱凌虚是要倒戈,连蔡勤都要坑。
赵如是当然没有异议,这样正好,还能不背负骂名,做个守土有责的英雄。
不管怎样,曾经洪州的老领导朱凌虚确实靠谱,没有违诺,让他白白捞功劳。
眼下收复数县只是刚刚开始,往后就是平步青云……
略有瘸腿的汉子神清气爽,打马过市。
酒楼里,阴柔青年站起身,没取琴盒,径自走到大厅中央一位奏琴女身边,温声言语几句。
琴女起身,让出琴台。
阴柔青年坐下,低头调试,开始弹琴。
新的琴声,渐渐吸引了楼内客人们的注意,有不少人喝彩打赏。
琴女表情惊喜,收了一圈打赏,转头看向阴柔青年的目光倾慕。
与此同时。
酒楼门外,收复诸县成功、胜利归来的赵如是队伍,经过了街道。
一条“弧”,现身半空。
大街上,包括正下方经过的赵如是等行人们,一时间并没有发现头上景观。
除了几个蹲在街角玩丢石子游戏的稚童,其中一个稚童,目光随着抛起的石子,抬头一瞧。
石子咯噔两下,掉落脚边,没有接住。
同伴怪叫一声,幸灾乐祸,失手稚童却是不可思议的揉了揉眼睛,手指上方,结巴招呼:“看,月……月亮!”
可下一刹那。
“月亮”消失。
从出现,到消失,不超过三息。
人群中央,骑在马上的瘸腿汉子,脑袋从脖子上滴溜溜滚落,重重砸地,弹跳数下。
瞪大铜铃眼的虬髯脑袋,骨碌碌滚至一个蔬果摊前,白菜叶浸红。
马背上飙血的无首之身在身后同伴惊骇的目光中,依照惯性还多走了三步,才在马匹惊厥扭动下摔落马背。
街头落首,街尾摔尸。
尸首分离,距三十尺。
整个市井炸了。
商贩行人满脸震惊。
大白天的,走着走着,脑袋掉了?
见过走路掉帽子、掉钱袋的,没见过掉脑袋的。
目睹之人,眼神不可思议,怀疑看花了眼。
酒楼内,无人再有心思听琴声,都跑了出去看热闹。
看死人,这不比赏琴有意思?
这种时候,正经人谁赏琴啊。
赏琴的还叫正经人?
旁边琴女也出去了。
阴柔青年头不抬,继续弹琴,直至一曲终了,平静起身,前去抱起窗边琴盒,走出空荡荡的酒楼大厅,从街道拥挤吃瓜的人群后方经过。
阴柔青年抱着琴盒,与匆匆赶来执法、一脸严肃的刁县令等人擦肩而过。
刁县令身后捕快队伍里,一个年轻捕快皱眉转头,看向抱琴背影,张嘴欲喊,旁边突然伸来一只手,年轻捕快被扯了个踉跄,瞪眼转头,原来是旁边队伍里一位资历极老、曾跟随那位受百姓爱戴、治水斗恶霸的传奇县令的老捕头。
老捕快收回拉人的手,紧紧跟随前方刁县令,全程瞧也不瞧那新人,年轻捕快愣了下,闭上嘴吧,跟上众人,走了几步,忍不住再回头看去……
那道抱琴身影,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