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大人忙去吧,不用送了,好好守城,可以备些酒水,待本官得胜归来,大犒诸将。”
清早,晨曦铺满了即将启程的船头甲板,还有下方红旗招展的码头,甲板上,王冷然一身儒衫,腰跨长剑,背手而立。
与船头站满的铠甲齐全的红巾将士们,形成鲜明对比。
很显然,一副翩翩儒将的打扮。
这位王大刺史四十五度角仰头,似是沐浴晨曦,朝下方岸边的欧阳戎一行人,头不回的淡淡道。
欧阳戎领头践行,站在一众官吏的最前方,忍不住多瞧了两眼王冷然的“光辉”背影。
好好好,装逼这块,算是认可你了。
你装逼没事,别送死,白送两千五百精兵。
欧阳戎压住心里吐槽,微微拱手:
“等王大人好消息,对了……”
他指了指不远处三艘大船,其中一艘大船甲板上,隐约可见秦恒身披战袍、手扶干刀的英姿飒爽身影。
欧阳戎提醒说:
“下官备了些烈油,装了三船,此油特异,来自胡邦,用好风势,可在江水上熊燃,可烧敌船……或许对王大人有用。”
王冷然不禁回头,瞧了瞧面色平静的欧阳戎:
“倒没想到欧阳大人会提供助力,有心了……欧阳大人此前不是对驰援吉水县,态度反对吗。”
欧阳戎点头:“态度是态度,职责是职责,一码归一码。”
王冷然观察了下他的泰然脸色,微微颔首,勉强抱拳,行了一礼。
王冷然所在的头船缓缓开动。
满载江州精兵的偌大船队驶离了浔阳渡,顺流而下,朝东南边的吉水县方向驶去。
王冷然携孙誉、秦恒等副将,驰援吉水县。
他们走后,浔阳城内除了征召的民夫辅兵外,只剩下五百精兵守城了。
欧阳戎陇袖,独立江风之中,目送船队消失在江面尽头。
他作为主官不动,后方的燕六郎、陈参军、元怀民等江州大堂官吏们,也不敢先动,耐心等待。
燕六郎看了眼明府的背影。
分装三船的二十桶焚天蛟油,是明府昨日吩咐他,连夜从双峰尖那边运来的,交给了秦恒等即将出城的折冲府将士们。
燕六郎昨夜收到此命令,也有些不解。
不过明府却说了句,吉水确实位置关键,能解围最好,但万一有套,王冷然输得一干二净,对江州城全体军民都没有好处,多烧些蔡勤、朱凌虚船只,或者多跑回来一些人将士,也是好的。
“明府真是恪尽职守,大局为重……”
燕六郎心语,眼神由衷的倾佩。
欧阳戎抬头看了眼日头,忽然回首:
“陈参军,即刻通知城门守军,还有浔阳渡船舶司,今日午时二刻,诸城门与渡口封闭,浔阳城施行严禁,严格控制进出,陌生商旅外人,一概不准入城……”
欧阳戎有条不紊,下达封城指令。
眼下王冷然离去,整个浔阳城都是欧阳戎说的算,代领江州大堂。
“是,长史大人!”
陈幽领命退下。
“元司马……”
欧阳戎转头欲语,忽然余光像是瞥见了什么,安静下来。
元怀民等江州官吏发现,欧阳戎微微转头,侧目瞧着码头外面那一圈围观人群,也不知被什么吸引了注意力。
“长史大人在看什么?”
元怀民等人好奇。
欧阳戎不语,默默目送围观人群中那道熟悉的波斯商人背影离去。
这个叫李栗的波斯商人,也就是卫氏门客,曾经卫少玄的狗腿子,竟然在浔阳城内,今日也来了浔阳码头,看样子,也是来送王冷然出行的。
而刚刚欧阳戎回头,余光注意到他的时候,波斯商人已经背过身子,走向路边等待的低调马车……并没有发现欧阳戎的目光。
“无事。”
欧阳戎收回目光,摇了摇头。
旋即,他看了眼燕六郎,后者与他一样,也注意到了李栗的身影,斜目瞅着人群外大街上那辆低调马车缓缓驶离。
在龙城的时候,欧阳戎曾戴蜃兽假面,伪装成卫少玄,接触、误导过李栗。
后来也派过燕六郎,去调查这位波斯商人。
所以燕六郎也认识李栗,知道其大致身份。
而李栗并不知道,欧阳戎、燕六郎早在龙城就认识他,
这可能也是今日毫无防备跑来送行王冷然的原因。
欧阳戎与燕六郎默契对视一眼。
俄顷,欧阳戎脸色自若,带领元怀民一行官吏返回江州大堂。
燕六郎的身影却消失不见。
也不知是何时退下,默默去了何方……
江州大堂,欧阳戎耐心布置完全城严备的各个事项,下方官吏各有分工,连老咸鱼元怀民都忙碌起来。
欧阳戎转而去找妙真。
本来是想找容真的,不过这位冷冰冰宫装少女来去无踪的,寻不到人影,也不知道在不在城内。
欧阳戎脸色平静,向妙真申请,暂停几日东林大佛建造。
等到王刺史携将士归来,安全无虞了,再继续造像之事。
后者瞧了瞧他,面色不改:
“长史大人看着办吧,造像乃朝廷大事,勿耽搁太久。”
“好。”
商量完,妙真离去,毫不停留。
对于这些冷傲的彩裳女官,欧阳戎倒也习惯。
看了眼门外日头,去跟踪某人的燕六郎还没有回来。
欧阳戎留下一个长随,在正堂内等待,转头出门,登上马车,去往修水坊。
车水马龙的浔阳王府门口,欧阳戎下车,当即看见不远处徘徊等待的刁县令身影。
“明府。”
“走,进去吧。”
刁县令脸色有点紧张,左右四望:“今日递帖拜访的人好像挺多。”
“没事,最近都这样,王爷不一定见他们,走吧。”
欧阳戎看了眼刁县令,随口解释了句,带头走进浔阳王府大门。
二人在一众眼巴巴拜访的士人、使者们的艳羡注视下,走进了王府。
刁县令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好奇又敬畏的东张西望,
遇到丫鬟奴婢时,他连忙正色,目不斜视。
而对于偶尔路过的女官、医师,刁县令小心翼翼侧目。
这座庄严肃穆、受外面万众瞩目的大周亲王府邸,在久处大周地方基层的刁县令眼,依旧有一层无上皇权的滤镜。
若没有适当之人引荐,这可不是他这样的七、八品地方芝麻小官能走进来的。他小心翼翼问:
“明府,王爷今日有空?”
欧阳戎失笑:“他和大郎一直有空,说不定还闲着钓鱼呢,别把他们想得太忙。”
“就算是钓鱼,可咱们就这样直接走进来,不递帖通知一声,不太好吧。”
“呃,确实没有递帖通知,忘了,我平常都是直接进的,习惯了。”
欧阳戎当然没说,是以前夜里随便翻墙进。
至于现在,就更方便了,那夜危机度过后,白天也能随便进了,只不过不能再翻墙,得走正门,一时间,他还有些不适应。
余光瞄了眼某处越翻越顺手的墙头,欧阳戎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刁县令不由乍舌:
“可明府作为江州长史,直接走进来,未免太……咳,连刺史都得恭敬拜帖,明府还是得避下嫌的。”
“有道理,不过现在倒是不用了,王爷接了江南道安抚大使的活,安抚大使嘛,带你进来汇报下工作,让他安抚安抚下怎么了,没人能嚼舌根。”
欧阳戎一本正经的说。
刁县令:“……”
这种莫名很有道理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欧阳戎轻轻拍了下刁县令的肩膀:
“刁大人别想这么多,此前伱带头献祥瑞的事情,王爷和世子都一直记在心里呢,只不过当初走的太匆忙,没来得及谢。
“说起来,你也是龙城旧人,别把自己当外人。”
刁县令哽咽:“明府,王爷世子竟记得……”
欧阳戎颔首不语,一切都在不言中。
刁县令表情动容。
他看着轻车熟路走在前面带头的欧阳戎,不由的感慨万千。
本以为此生当个八品县丞就到头了,白了头,屁股也没法挪位。
却没想到,遇到了真正的贵人、仁人,当初半被迫半佩服,咬牙跟随他在龙城治水、斗垮柳家,果然没有选错。
现在不仅升为一县主官,甚至攀上了潜邸,隐隐有从龙之机……
被欧阳戎亲自定性为“龙城旧人”,走在庄严贵气的王府长廊上,刁县令不由得腰杆挺直了些。
少顷,进入王府深处,眼见周围的奴婢、宫人少了些,刁县令凑近小声:
“明府,是下官无能,不敌叛军,没有吉水县尉那样的能力,虽逃出龙城,不过在走之前,下官已经将阿青姑娘、柳母送进毗邻云梦泽的深山村落,命人看护她们,那里算是与世隔绝,战火波及不到。”
欧阳戎微微颔首:“六郎提过了,辛苦了。”
“不辛苦,应该的,不光是帮明府,阿山兄弟乃龙城英烈,自然不能让英烈家属出事。”
刁县令正色,语气嘘唏。
欧阳戎默然。
一路无话,来到书房,欧阳戎带刁县令,觐见了浔阳王离闲和世子离扶苏。
父子二人以礼相待,令刁县令受宠若惊,死心塌地。
少顷,到了午时,只留下刁县令在王府吃饭,欧阳戎事忙,准备离开,走到半路,突然,燕六郎找来。
“明府,是那个李栗没错了,不过此人机敏,我不好跟太近,他在午时二刻封城前,离开浔阳城了,看样子,好像是去了吉水县的方向。
“而且我去调查了下他之前所住宅子附近的人,探明到消息,李栗来浔阳城至少两个月,那栋宅子常有人住,有时候,李栗的马车还会出现在刺史府附近,特别是最近几天,格外频繁……”
欧阳戎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
少顷,燕六郎退下。
欧阳戎凝眉:
“有卫氏提供帮助?会是哪方面的强援呢……所以说,这就是王冷然的自信源头吗……难怪今早一副欠打模样,这么有底气吗。
“这卫氏为了争夺江州道行军大总管的职务,倒是煞费苦心,连朝廷大局和江州安危稳妥都放在次要了……”
他在原地徘徊片刻。
面色露出思索,少顷,欧阳戎没有离开王府,转过身,去往某处闺院,来到闺房。
“大师兄怎么来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佳人声音惊喜。
只见谢令姜从春闱帘帐中施施然走出,一副刚刚午睡醒来的模样,柔顺长发零散披肩,一双俏目留有几分慵懒迷糊,快步走去,自然牵起欧阳戎的手掌。
欧阳戎不禁笑了下,旋即,又认真脸色,嘱托道:“有事相求。”
“哦,没事就不来是吧。”她粉唇微嘟,眯眸瞅他,随后,又点头:“好吧,快讲。”
欧阳戎有些不好意思道:“小师妹帮我走一趟,出城办件事。”
“去哪?什么事。”
察觉到欧阳戎严肃态度,谢令姜的起床气顿时消散,清醒了不少。
可她没等来回答,下一霎那,谢令姜感到娇躯被人轻轻抱住,谢令姜不由的身子软酥,俏脸晕红,就在她紧张与期待交加之际,
披在肩头的三千青丝被一只大手挽起。
欧阳戎半抱着谢令姜,佳人软瘫他怀中,欧阳戎翻手取出一根红绳,一边为她仔细绾发,一边正色说道:
“小师妹去趟吉水县,跟随王冷然他们,若是前方有重要军情,第一时间传回。其他人我都不放心,还是需要你去。
“不过你路上一定要小心,若有危险,不准强上,跑路为主,知道吗,别死要面子,安全最重要。”
他下巴搁在她青丝脑袋上,唠唠叨叨。
谢令姜默默听他啰嗦,巴掌大的芙蓉小脸艳比花娇,她有些情动,却努力压住:
“好,我知道……你说的,我都记着哩。”
二人对视了会儿,情难自禁相拥,温存了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的分开,分开后,谢令姜红脸低头,先是整了整凌乱的胸襟衣领,旋即,似蹙似恼般的轻推了一下某人,像是嗔他悄悄作怪,可却眼波柔柔,哪里责怪他半分。
不多时,谢令姜换了一声白衣男装,红绳束发,佩剑出行。
欧阳戎默默目送。
待谢令姜离去,
欧阳戎忍不住低头,嗅了嗅肩头和手指。
后知后觉嗅到了一股淡淡的兰花清香。
香,自古与女子挂钩。
这世上,其实只有两种女子香气。
一种是,你一走近,就能感到浓郁香气扑鼻的女子,纵使再美,也难免俗气。
还有一种女子,和她站在一起时,丝毫未觉香味,只有等她离开,你才后知后觉的嗅到一缕似有似无的暗香,佳人只剩背影,暗香浮动心头,令人怅然若失。
欧阳戎有些走神。
却忽然没缘由的想到,地宫里那道曾抱膝坐在长剑上的纤细倩影,
她是哪一种女子香气?
欧阳戎轻轻晃动脑袋,心生些许罪恶之感。
眼下,怎么突然想这种事情?
旋即,他垂目:
“要不要和小师妹说绣娘的事呢,一直把她蒙在鼓里不太好,可知道了,会不会生气,不过小师妹胸襟宽广,应该不是醋坛子吧……好吧,这句话当我没说……”
像是想起什么,他摇了摇头,出神自语:
“所以,到底要不要说呢……”
不由的心生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