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戎想起来,这几日苦思对策时,
他好像对关心询问的谢令姜提过一嘴秦恒与北归戍卒的事情。
没想到谢令姜放在了心上,还告诉了离闲一家,眼下聚贤园书房夜谋时提起,明显是要集思广益。
“桂州北归的戍卒事宜,良翰有眉目了吗?改日中使劝归后,回到江州,如何保住他们。”
离闲脸色关心问道。
见到众人目光投来,欧阳戎表情有点犹豫。
谢令姜拉了拉欧阳戎袖口,然后转头解释了句:
“大师兄是怕影响浔阳王府,此事是那位交好的秦将军所托,与浔阳王府无关,大师兄想单独处理。”
离大郎摇头:
“说好的休戚与共,良翰勿要把我们当外人。”
离闲也点头:
“大郎说的没错,龙城都一起过来了,没道理到了浔阳,反而生分了,有什么事,拿出来说,咱们一起想办法,不可单独行动。”
欧阳戎只好无奈道:
“其实我这几日也没想到太好的对策,目前是想着,等戍卒归来那日,和王冷然一起出城去接,随机应变了。”
顿了顿,他补充道:
“可以唤多些人一起去,量他王冷然不敢明目张胆指鹿为马。”
离闲思索了下,问:
“听着算个办法,可檀郎有把握吗,王冷然这种卑鄙谄臣,檀郎又不是不知道,万一真敢为了给背后的卫氏立威,当众强安造反之名……”
欧阳戎抿嘴:“只能赌,约莫五成把握。”
离大郎欲言又止,离闲拍了拍长子的手,转头率先问道:
“这位秦将军的交情,对檀郎很重要吗?”
欧阳戎犹豫了下,点点头,道明:
“不仅仅是个人交情和同情心,秦将军位居江州折冲府的果毅都尉,关键时刻,说不定能帮咱们一把,不至于对未来江州军府监视王府的行动两眼一抹黑。”
离闲颔首,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安静了会儿,这位富贵员外打扮的浔阳王忽然说道:
“檀郎,若本王和世子,与王冷然一起出城如何,有咱们在一旁见证,压着他,投鼠忌器,想必王冷然也能收敛一点。”
欧阳戎面色有点难为情:“怎能让伯父和大郎下场……”
离闲摆摆手:
“这些戍卒们本就是被逼哗变,大多无辜的,回家见妻儿老小有什么错?他们也是浔阳儿郎,本王封地在此,这算是应该做的。
“当然,本王也有结交那位秦将军的私心。”
欧阳戎摇头:
“君子论迹不论心,若是秦将军与折冲府第三团将士们知道王爷的惦记关怀,必然感动。”
离闲苦笑:“只是不知道,本王与大郎出城迎接能不能震住王冷然,另外贸然出城,也不知道是否妥当。”
谢令姜沉吟:“伯父不便擅自出城,还是找个由头,比如去双峰尖实地考察造像事宜,顺路迎接北归戍卒。”
离闲点点头:“有道理,这就说得通了,名正言顺。”
不等欧阳戎表态,谢令姜、离闲、离大郎还有韦眉等人便凑在一起,三下五除二的商量完了大致方案。
欧阳戎见状,有些哭笑不得。
“你们就商量完了,不问问我?”有点没好气。
谢令姜小手一挥:
“这叫群策群力,同心同德,共度时坚,大师兄不利于团结的话不要讲,驳回反对。”
“……”欧阳戎。
众人欢笑。
欧阳戎转头,挠了挠鼻尖。
话虽如此,不过商量完后的谢令姜、离闲、离大郎等人依旧目光看过来,期待他的表态。
“也行,王府可以插足下此事。”
欧阳戎沉思了会儿,面色有点无奈的点头:
“不过得精修一下。擅自出城依旧是大忌,观摩造像的由头也不保稳。
“这样吧。
“到时候伯父上旨一封,我也以江州大堂的名义,联名上奏,一起禀告陛下,就说建造大佛缺少些专业人手,建议招揽这三百名北归戍卒,一起协助造像,
“同时,也算是他们擅自北归的小惩。
“毕竟完全赦免,一点也不罚,这第三团的北归将士们估计心里不安,也挺打鼓。容易造成对官府的猜忌,徒增意外风险。”
欧阳戎微微叹息:
“这也是我觉得的,此次赦免并招归哗变戍卒诸多环节中,最危险的一环,保不准就酿成不可挽回的大错。
“不过这次江州有伯父在,浔阳王的信誉还是有保障的,且也有老上司秦将军出面。”
谢令姜、离闲等人闻言眼前一亮。
“让阿父上旨,名义上给戍卒们戴罪立功的机会……”
离大郎语气感慨:
“还是檀郎考虑周全,给咱们查漏补缺。”
欧阳戎摇头,瞄了眼小师妹:
“别,都是群策群力。”
谢令姜白了他眼。
欧阳戎伸手,从板起俏脸、不情不愿的她手里,抢走了一只悉心削完皮的梨子。
众人顿笑。
半时辰后,书院夜谋结束,众人准备散去。
“对了差点忘了,还有件事。”
离闲转头,朝准备出门的欧阳戎道:
“檀郎,王俊之这人,你熟悉吗,觉得如何。”
欧阳戎顿步,回头看了一眼脸色好奇、探寻意见的离闲。
门前的谢令姜、离裹儿、离大郎等人也适时顿步,转头看去。
欧阳戎点了点头,“认识,但不算熟。”
离闲担忧问:“听说是与李正炎他们一起来浔阳城的,他与李正炎关系很好?”
欧阳戎如实道:“李正炎送他来赴任,关系应该不错。伯父问这个做什么。”
离闲答:“前几日,他托裹儿与袁老,自我引荐,给王府递帖……本王打听了下,听说他也与越子昂熟,本王担忧他与檀郎有隙。”
欧阳戎看了眼门旁低头撸猫的离裹儿,收回目光,摇摇头道:
“没有间隙。”
离大郎主动问:“檀郎觉得,可否招纳。”
面对离闲父子投来的质询目光,欧阳戎垂目,似是思索了会儿:
“王俊之口齿伶俐,擅长交际,懂得分寸,比之越子昂,是个人才,公主殿下与袁老先生爱才举荐,不是没有道理的。
“不过人才这种东西,有些得之如添翼,有些得之受其累赘,需看主公如何驾驭。伯父若有信心,可以尝试。”
顿了顿,当着众人的面,欧阳戎展颜一笑:
“如小师妹今夜说的,群策群力,同心同德。若有何事,咱们可以一起商量。”
离闲松气,笑了笑,点头:
“檀郎良言。”
离裹儿闻言,挠白猫下巴的素手顿住,抬头瞅了眼丝毫未妒、笑如朗风的弱冠谋士,粉唇抿了抿。
离开书房,众人各自离去。
欧阳戎陪着谢令姜散了会儿步。
与她牵手,一起漫步长廊。
聚贤园这一片位置,因为定期有书房夜谋的缘故,主母韦眉遣退了丫鬟下人们,禁止靠近这片区域,所以欧阳戎也算放心大胆。“那个王俊之我不喜欢,总感觉他目的性强,有些不怀好意。”
谢令姜改牵为挽,歪头靠着欧阳戎的胳臂,微微鼓嘴说。
欧阳戎安静了会儿,说:“现在投靠浔阳王府的,不都是从龙赌一把的心思。”
“这个不一样,他与李正炎走得近,大师兄你不是说,李正炎他们找离伯父,没怀揣好心思吗?”
“有道理,那伱说怎么办?”
谢令姜眯眼想了想,忽然点头:
“要不我去打断他一条狗腿,拷问一番?”
欧阳戎微微瞪眼:“小师妹未免太极端了。”
“那你说怎么办。”
“也帮我打断一条。”
“……”
欧阳戎笑说:
“堵不如疏,不管是真心投靠,还是要图穷匕见,且看着就是。至少没有李正炎他们的身份麻烦。”
谢令姜好奇:“若是前者,大师兄就一点也不担心?”
欧阳戎摸下巴思索了会儿,答:“他没我英俊。”
谢令姜香腮微鼓,掐了掐某人腰肉。
欧阳戎扭开。
二人打闹了会儿,欧阳戎突然一本正经的转头说:
“其实我挺同情王俊之的,是他该小心点。”
“什么意思?”谢令姜俏脸好奇。
又想起了那一截碗水里飘荡的肠子,欧阳戎叹气:
“离裹儿那条线不是这么好搭的。王俊之小心点为好吧,欸……话说,离裹儿平日里在浔阳城的诗会雅集上,是不是都挺淑女贤雅的?”
谢令姜点点头,瞅他问:“唔,话说你们男子是不是都吃这一套?”
“瞎说,我明明最是吃绾绾你这套。”
欧阳戎一脸正色,举手发“四”。
谢令姜哼哼两声,表情不信,可压不住上翘的唇角出卖了她,
而被谢氏贵女紧贴并挽胳膊的欧阳戎,感受到了手臂处的压强变大,让人不禁忧郁起来。
谢令姜迅速换个话题:
“对了大师兄,前日裹儿妹妹召开菊华诗社的宴会,我看到一个意外之客,你应该认识。”
顿了顿,她补充了句:“是王俊之带来的。”
欧阳戎随口问:“谁?”
“元怀民。”
欧阳戎立马转头,笑容渐敛。
……
翌日上午,江州大堂。
元怀民还是老样子,顶着黑眼圈,弓着腰鬼鬼祟祟溜进正堂点卯,在埋首案牍的欧阳戎对面座位坐下,
多日不见的老小子埋头缩脑,假装整理书册,似在祈福对面某人没有看见迟到的他。
欧阳戎忽然抬头问:
“听说怀民兄前几日加入了菊华诗社。”
“啊。”元怀民吓了一跳,奇道:“良翰兄还关注这个?”
欧阳戎点头:“那是,一直等你惊天地泣鬼神的诗文出世呢。”
元怀民表情有点不好意思,叹息:
“还是良翰信我啊。”
旋即,他兴奋讲起了诗会上一睹浔阳王府公主殿下蒙纱芳容的事情。
欧阳戎听了会儿,不禁打岔道:
“怀民兄与新任的江州博士王俊之很熟吗,他为何特意引荐你。”
元怀民脸色严肃,叹气:“可能是被在下才华吸引。”
欧阳戎嘴角扯了下,突然问:“你们是不是京城故人?”
“良翰兄怎么知道的?”
元怀民诧异了下,解释说:
“其实我是与杜书清更熟一些,这位王兄,还是他前段日子介绍给我的,没想到如此讲义气,说举荐就举荐。”
欧阳戎眯眸:“原来李公他们在江州的时候,还和你寒暄过啊。”
元怀民没听出略怪语气。
笑而不语。
欧阳戎笑问:
“怀民兄懂名马,又擅诗画,还认识京兆杜氏子弟,怀民兄的家世也不差吧。”
元怀民一张沧桑老脸侧朝欧阳戎,保持四十五度角仰头姿势,嘘唏说:
“名马美人,风花雪月,都过去了啊。”
“……”
欧阳戎嘴角抽了下,追问:
“元姓稀少,不像山东与关陇世族。”
元怀民摇头说:
“措尔小族罢了,在两京岌岌无名,门楣不高,但家中祖辈却也在干、周两朝世代为官,只是没有九卿三公这么显赫,算个末等世家吧。”
说完,他笑了下:
“不瞒良翰说,在下年轻时,跟着五陵纨绔子弟浪荡过,也是那时,学会赏马、饮酒、作诗的。认识了杜兄他们。”
元怀民目露追忆。
欧阳戎不动声色道:“京兆杜氏可不是关陇小族,怀民兄说自家只是末等世家,这可不容易结识。”
元怀民也不隐瞒,点头说:“不过硬要说,我家确实有点不同。”
“什么不同?”
元怀民挠头:“我家祖上,南北朝时,是北方鲜卑人汉化来的,那时还不姓元来着,还没改名。”
“没改名前姓什么?”欧阳戎好奇问。
“拓跋。”
欧阳戎表情微变:
“鲜卑族拓跋氏?”
“嗯。”
他皱眉追问:
“是那个建立北朝第一个王朝的北魏皇族?把南朝宋打的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的那个北魏?”
元怀民似是早就习惯了他人对其祖上的惊讶,
不过在听到欧阳戎脱口而出的某句话,他还是愣了下,嘴里咀嚼: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有意思,良翰兄随口一句就这么押韵,有诗词大才啊。”
“书上看的。”
“谁说的?”
“弃疾。”
“弃疾是谁?哪朝的人,我只听过汉有去病。”
欧阳戎不答。
也没心情答下去。
他一脸无语的看着面前这个天天摸鱼、不着调的江州司马。
你这祖上未免也太阔了些。
好好好,所以你这么摆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