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戎很早就发现一点。
这方世界的大势走向,与前世的某段唐朝历史似是而非。
这种模糊,令他东林寺苏醒之初,对于这方面的信息格外关注,经常将这两段历史做对比,归纳出了不少点。
首先,大干似是对应着大唐,眼下这个卫周,也对应着大唐曾经经历过的短暂武周时期。
区别只是在名字上,另外还有练气士这类群体的存在,也不知是否是造成名字等细微差异的原因所在。
不过欧阳戎翻找这一世欧阳良翰的记忆发现,国号为“干”,是出自《周易》乾卦的“大哉干乎!刚健中正,纯粹精也”等卦象爻句。
另外始建大干的离氏高祖爵位,这又涉及到让欧阳戎头大的复杂南北朝历史了。
至于眼下这个卫周,与前世历史上的武周,目前看来,似只是名称差异有所不同。
此刻高居庙堂之上、垂垂老矣的卫氏女帝的事迹经历,与欧阳戎耳熟能详的前世武媚娘有些相似,只不过因为练气士的缘故,有些事更加传奇一些。
另外相似的国号“周”,倒是容易理解,卫姓起源于上古周文王第九子康叔,卫氏女帝登极之初也自称是周文王的多少多少代子孙,定国号为“周”,就是要承周礼,治盛业,表现出了一副重兴周朝礼制的姿态。
只能说,为了构建政权合法性,古今中外大伙都蛮喜欢蹭祖宗的。
除此之外,到欧阳戎在地宫幽幽醒来的这个圣历元年四月为止,卫周朝近十年的发展轨迹,与卫氏女帝所来干的事情,都和前世的那段历史相似。
只不过中途多了一些练气士势力这种暴力机构的干涉,让卫氏女帝建立这个新政权更激烈了些,不过结果都是一样,殊途同归罢了。
大干第三位皇帝离善,也就是眼下葬于乾陵、庙号高宗的那位,还在世时,与卫氏女帝并称二圣。
只可惜后期疾病缠身,无法约束皇后卫氏的权力,最后被活活熬死了。朝政也落在了皇后卫氏手中。
干高宗离善临终前,指定的继承人,本是当时的太子离闲。
离闲是离善的第七子,同时也是离善与皇后卫氏的第三子。
二人的前两个儿子已死,子嗣只剩下了第三子太子离闲、第四子相王离轮,与幼女长乐公主。
只不过,太子离闲即位登基后,当时还是皇太后的卫氏女帝与之不和,最后将其废黜为浔阳王,改立第四子离轮为帝。
不过到这时,卫氏女帝已经临朝称制,通过两次废帝立皇事件,已经彻底掌握了朝局,野心膨胀,不再需要傀儡皇帝。
于是她将皇帝离轮幽禁别宫,自操政柄,最后代子称帝,改干为周,定都洛阳。
不过也不知道是因为晚年杀心收敛,仅剩下寥寥几个亲生骨肉,不舍得再杀;还是因为看见四子离轮表现配合的挺好,让出帝位的举措十分干脆,乖巧懂事。
卫氏女帝并没有杀离轮,将其降为相王,改姓武轮,养在深宫,算是看护在身旁了。
虽然不是像对待幼女长乐公主——也就是欧阳戎当初敢言直谏、控诉的那位——那样的恩宠。
但也算是待之不薄了。
此举,也给予了朝堂内外的文官大臣们不少心理安慰,朝野上下的保离派开始若有若无的朝相王离轮靠拢,成为了一股与卫氏女帝娘家两位亲王侄儿争锋相对的势力。
至于原来那位被贬的浔阳王,则是先后迁于江南道的洪州、江州等地,最后,又因为各地有不少人打着废帝的名义、号召造反,浔阳王离闲一家又被彻底罢为庶人,消失在大多数人的视野之中。
而眼下这大周朝的局势,就是发生在这个大背景下。
卫氏与保离派正处于争夺皇嗣的白热化时期。
小师妹走后,书房里沉思的欧阳戎,调动起前世的记忆,脑袋稍微一转,便理清楚了这离卫皇嗣之争的大致趋势走向。
特别是他治水之余从朝廷邸报上获知并持续关注的,大周北部边陲发生的营州之乱一事。
更是令欧阳戎精神一醒,恍惚反应过来。
“此前两耳不闻窗外事,只关注眼下龙城县的事务,倒没想到,原来正处于这个关键节点上。
“这一世也有营州之乱吗,怎么有一种见证历史的感觉,近距离吃瓜了属实是。
“这么看来,这方世界的朝政走向与前世的大差不差,那位卫氏女帝,到现在都还稳坐钓鱼台,冷眼旁观离卫之争,看来要准备启用‘备胎’了……”
欧阳戎低头嘟囔了几句,感慨摇头。
其实欧阳戎前世并没有专门了解过这些,但是无奈,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本就是偏小众的文史专业考研,加的那个“正人君子考研群”里又是一群键政狂魔,什么朝代的滑梯都敢碰上一碰。
也不知道狗群友们是从哪里学来这么多乱七八糟的知识。
欧阳戎潜水多了,自然懂了不少。
也清楚,前世历史上的那位大周女帝,在皇嗣之争中,热门的两方都没有选,而是另辟蹊径,神之一手般的将远在神都朝堂之外的废帝一家人接回洛阳,平衡已经打出猪脑子的那两派……
只不过他并不知道,自身到来之后,是否会产生蝴蝶效应,让这一世离卫之争的走向有所不同。
“这龙城县不过处于江南道一隅,远离神都朝堂,我这些日子埋头干事,行事低调,也没有乱说话什么的,应该影响不到那位卫氏女帝的抉择。”
小师妹走后的书房内,欧阳戎嘀咕自语,在书桌前徘徊了几圈。
某刻,他忽然停步抬头,眼底恍然:
“等等,小师妹突然问我此事,难道是老师谢旬与她说过什么?不然以她的性格,不会问的。
“如果是老师谢旬的意思,那岂不是代表小师妹一家已经身处其中,站好队了?”
屋外,阳光明媚。
屋内,欧阳戎脸色时晴时阴。
沉默良久。
书房内人影消失。
只有一声叹息轻轻回荡桌前。
“有点伤脑筋,不过…谁叫我是冤种大师兄呢?”
……
“小师妹很忙?”
“没……没吧。”门内的谢令姜摇摇头:“不算很忙。”
“那怎么这么久开门,唔。”
欧阳戎摇摇头,谢令姜侧身让开,欧阳戎经过她,走进书房。
“哟,都给我倒好茶了?”
欧阳戎失笑。
旋即他便看见门外的丫鬟们都被遣退下去,小师妹关门进屋,不知为何,眼睛一直瞅向他。
“这茶怎么有点凉?”
欧阳戎嘀咕了句,瞧了眼桌上的水迹,与似是新洗挂有水珠的茶具,不禁问道:
“小师妹刚刚也在喝茶?”
“对。”谢令姜两手不自禁背在身后,捣蒜似点点头。
欧阳戎笑了下,“下回我教你,水怎么泼的桌子都湿了。”
他摇摇头,忽然道:
“小师妹在给阿父写信?”
这回轮到谢令姜愣住,“大师兄怎么知道?”
“你之前匆匆被苏家人叫回来,我便猜到,这么急的事,很可能是与老师有关,刚刚进院子又见你在书桌边笔走龙蛇的,便猜可能是在回信什么的。”
他顿了顿,喝了口茶,“这不难猜。”
谢令姜哑口无言,对前面的猜测不置可否,只是点点头说:
“确实是在准备给阿父写信,大师兄懂我。”
欧阳戎垂目说道:“若是方便的话,有什么事,也可以说给我听听的。”
他话语似是若有所指。
谢令姜不禁瞧了欧阳戎一眼,张了下嘴,又默默闭上,眼角余光有些不自禁的往身后那副紧遮的珠帘飘去。
“小师妹在看什么呢?”
欧阳戎不禁放下茶杯,循着她的目光,好奇回望。
“没……没事。”谢令姜当即摇摇头,浅笑梨涡道:“是在走神,在思索大师兄说的话。”
欧阳戎展颜一笑,似是开怀,可刹那间,又忽然压低嗓音说:
“小师妹对我说过的话,这么认真,挺让人意外,让人感动的,代表听进去了,那师兄我多说一点也无妨。”
他不动声色道:“小师妹还想再听吗?刚刚伱走的匆忙,师兄心里有些话,没有展开细讲。”
“细讲什么?”
谢令姜先是一愣,旋即脸色微变,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她快嘴道:
“大师兄刚醒,还是多休息一会儿为好,改日再讲吧,反正师妹我一直都在,有什么话改日再聊也不迟。”
此刻,若是门口有外人,从远处看过来,就能够发现,谢令姜的站位有些特殊:
她身子若有若无的挡在了欧阳戎与身后方、里屋那张珠帘之间的位置上。
这位男装女郎一对如诗如画的细眉下,一双美目正一眨不眨的盯着欧阳戎的表情,小脸神色有些拘谨。
迎着她目光,欧阳戎轻轻摇了下头,凝视谢令姜的眸子道:
“但是有些事可能等不及了,还是早点说为妙……这人生无常,聚散皆无定数,有时候,谁也不知道这一次的离别,是否是长离或者永别,所以每次的分开,就都当作是最后一次见面吧。”
“大师兄怎么突然伤感起来了?”谢令姜脸色担忧问。
“没事,可能是卧病在床,闲这么多天,忍不住有点悲春伤秋了。”
欧阳戎不动声色,摇了摇头,解释一句。
谢令姜欲言又止。
欧阳戎忽然起身,原地转悠两圈,转过头,他已经切换成一本正经的脸色:
“小师妹,接下来我所说的话,你好好听着,我只对你讲,也只讲这一次。”
“只对我讲?只讲一次?”
谢令姜一愣,看着欧阳戎悄咪咪的神秘表情,她小脸刷的一下变得通红,似是想歪些什么,纤手慌张抬起,飞速摆晃玉掌:
“大师兄别讲!或者…或者改天换个地方再说,咱们别在这里讲。”
谢令姜眼巴巴看着欧阳戎,小声哀求,羞涩细语:
“好不好大师兄?我……我决不是拒绝,就是想要一点心里准备的时间。”
她最后几个字像是从唇缝里艰难挤出来的。
可恶,万一大师兄真是回心转意的意思呢?怎么偏偏里屋内有人呀!早知道就早点赶走碍事的他们了,好后悔啊,你说你,这么薄面皮干嘛……谢令姜心中懊恼心疼不已。
就差伸手去抓欧阳戎的手,捧在胸口芳心前,自证心意、发誓她没有嫌弃打发的意思了。
欧阳戎一脸古怪的看了下小师妹,皱眉小声:
“换地方换时间干嘛?议论下朝政,还有这些讲究吗?难不成整得和苏小妹一样,每次聚首前都沐浴更衣一番?
“还是说,师妹这里不安全?”
欧阳戎不禁左右四望。
“议论朝政?”
这回轮到谢令姜彻底愣住了,她上下看着做贼似准备说悄悄话的欧阳戎,忍不住歪头:
“大师兄来找我,是来继续议论朝政的?不……不是别的?”
“不然呢?”欧阳戎英眉聚陇,颇为不解的看向谢令姜:“还能有什么别的聊?”
里屋,蹑手蹑脚的苏闲、韦眉、苏裹儿还有苏大郎四人听到这里,不禁纷纷松了口气,还好不是旁听到什么儿女情长之事,否则就尴尬了。
缓过神来,苏裹儿的精致琼鼻忽然皱了皱。
“拿我胡乱举例子干什么,这欧阳良翰真是讨厌!”她心里暗道,打定主意下回不找他聊时政了,好心当作驴肝肺。
“没……没事了。”
书房内,谢令姜摇摇头,脸色像是有点心不在焉,她挥挥手道:
“那大师兄讲吧。”
欧阳戎直接道:“师妹在梅鹿苑不是问我,当下斗争激烈的皇嗣之位,会花落谁家吗?”
“没错。”谢令姜点点头。
欧阳戎语气平静,开门见山:
“当今圣上,不会选卫氏的魏王或梁王。”
谢令姜欲笑,可欧阳戎的声音继续传来:“也不会选保离派们支持的相王殿下,这些全都是障眼法。”
他撇嘴摇了摇头,眼睛注视着一脸呆怔的小师妹道:
“当今圣上会想方设法,令贬为庶人多年的废帝离闲一家返回神都,重授皇嗣之位。”
谢令姜看着冷静到宛若陈述一件既定事实的大师兄,她无声张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小师妹可以写信告诉老师。至于原因,这种事其实一点就醒,老师不过是当局者迷罢了……让他提前做准备吧,提前站队,或者烧个冷灶什么的都行。”
敷衍般快速说完,欧阳戎挥了挥手,放下茶杯,动身离开。
可这时,“咯噔”一声轻微响动,自里屋方向传来。
“什么动静?”
欧阳戎瞬间回望。
“没……没事,是里屋的窗户忘关。”
谢令姜赶忙摆手解释,果然,伴随她话语落下,里屋隐约又传来几道窗扉被风摇动的轻微声响,欧阳戎这才收回目光,摇摇头准备离开。
此刻谢令姜紧紧锁眉,坐立不安,她抬头急道:
“等等,大师兄先别走!你的意思,其实你一直以来都很坚信断定,离卫之争,会是被废黜的浔阳王一家坐收渔翁之利?”
“没错。”欧阳戎点点头,目不斜视:
“眼下营州之乱的仓促收尾,既不代表相王殿下大优,也不代表卫氏两王大劣,而是代表……当今圣上即将、或者已经到了不得不启用废帝一家这一手闲棋备胎的时候了。”
男子的磁性嗓音回荡书房,话语状似随意,但却能隐隐听出说话者的自信与笃定。
只是某人怎么也想不到,此刻毗邻的那间里屋内正挤满了人影。
几人间,气氛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