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钟山
暮色渐渐低垂,天地倏寂,不知何时又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原本翠丽欲滴的钟山笼罩在朦胧烟雨当中,影影绰绰,秀丽无言。
贾珩则是出了江南大营的中军营房,登上一辆马车,在锦衣府卫的扈从下,马车辚辚转动,拨开浓重的雨雾,向着金陵城的宁国府驶去。
陈潇放下手中的书册,柳叶眉下的清冽眸子抬起,问着那蟒服少年道:“安南侯叶真怎么说?”
贾珩道:“安南侯还在想和我谈条件,等晚上见上一面就知道了。”
有先前海门大捷打底,江南大营的整顿无疑顺利许多,否则,安南侯多半还会给他掰着手腕。
陈潇轻声道:“安南侯并非不智之人,况且朝廷大势又在整军经武,安南侯不会违抗大势,至于其他的条件都是小节。”
“你以往与安南侯打过照面吗?”贾珩闻言,抬眸打量着玉容清绝的少女,轻声问道。
方才陈潇并没有随着他进入军营,他就有所怀疑,大抵是担心被安南侯叶真认出来。
“以往随着父王见过不少面,安南侯在未发迹前,也曾在父王手下听命。”陈潇目中现出回忆之色,清冷的声音渐渐有着几许飘渺、幽远。
贾珩看向面上重又陷入对往事回忆之中的陈潇,想了想,轻声道:“那晚上太白楼吃饭,你去不去?”
说着,状其自然地拉过陈潇的素手,少女的手颇有几许冰凉,但纤纤柔荑,肌肤细腻,掌指不见因为习武形成的老茧。
陈潇面色怔了下,轻轻挣了下贾珩的手,见没有挣脱,冷冷看了贾珩一眼,低声道:“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就是了,省得被认出来,引起一些麻烦。”
贾珩握着少女的纤纤柔荑,温声道:“那也好。”
陈潇默然了一会儿,忽而问道:“安南侯手下的那些旧将,你打算怎么处置?”
“以我之意,如江北大营故事,军将历年贪墨兵饷追缴回七成,另外五十岁以上的老将,全部都要退出江南大营,一个个都白发苍苍的,也该回去颐养天年了。”贾珩轻声说道。
陈潇思忖了片刻,说道:“有些将校,当年在安南时,能征善战,现在早已失了进取的昂扬锐气。”
贾珩轻声道:“这些兵将当年奋力拼杀,多是为了封妻荫子,富贵荣华,现在在金陵这等富贵温柔乡中,早已被酒色掏空了身子。”
不仅仅是此由,他还需要通过战事培植亲信部将,这是一次机会,犹如赵大是郭荣整军的受益人,一干老兄弟都被安排到殿前司为将。
“你还不是一样。”陈潇冷睨了一眼贾珩,道:“你这还没功成名就的,就已经开始沉溺美色起来,什么时候把身子掏空了。”
贾珩笑了笑,目光温和地看向陈潇,轻声说道:“潇潇,你可能对我有偏见。”
陈潇冷声道:“你和那甄家妖妃如此不知节制,不是固本培元,长长久久之相。”
贾珩轻声道:“潇潇真是贤内助。”
相比咸宁从来不关注这些,陈潇对他的身子骨儿很在意。
陈潇听着少年之言,挣脱着贾珩的手,目中闪过一抹羞恼,道:“你别总是动手动脚的。”
这人以为她是甄家姐妹?他那些花言巧语的套路,她早就摸清了。
贾珩也不以为意,正色说道:“江南大营这五卫,都需要补齐兵额,我打算从江北调拨一部分人。”
毫无疑问,如果没有江北大营兵马坐镇,这些骄兵悍将弄不好还会搞出一些“哗变”的事情来,所以刚才他没有提到整军的事,只是简单摸清江南大营的基本情况。
陈潇沉吟道:“调拨兵马以防万一是对的,不管如何,不能因整军再生着乱子。”
贾珩点了点头,也不再说其他。
马车回返宁国府,贾珩刚刚在后院坐定,吩咐着晴雯准备着热水沐浴,就听到一道酥糯柔软的声音在廊檐下传来。
“珩大哥,你回来了?”
黛玉在袭人、紫鹃的陪同下,捏着手帕,举步进入内厅,少女今天穿着淡蓝底子折枝白梅刺绣浅金滚边对襟褙子,内着白色交领袄子,穿着艾绿长裙。
贾珩放下茶盅,看向黛玉,笑道:“正要和妹妹说呢,我等会儿不在家里吃了,要赴着安南侯的宴。”
黛玉点了点头,轻声问道:“珩大哥今天去江南大营,怎么样?还顺利吧。”
说话间,落座在贾珩身旁的梨花木椅子上,少女容颜明媚,罥烟眉之下,灿然星中带着关切之色。
贾珩端起茶盅,轻声道:“还算顺利,在大营见了一些将领,查看了在籍兵丁,妹妹,最近要在金陵要多待一段时间了。”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看着韶颜稚齿的少女,一副女主人之态,心头就有些古怪,总有一种小时候过家家的既视感,你当妈妈,我当爸爸,再找个枕头当孩子?
贾珩连忙将心头生出荒谬之感驱散,长孙无垢跟李二的时候,也不过才十三岁,他这个也不算什么。
黛玉秋水明眸定定看向那少年,轻声说道:“珩大哥,刚入秋了,我给你缝制了一件秋裳,不知珩大哥穿着多大的衣裳。”
贾珩温声道:“怎么好劳烦妹妹,缝制衣裳不是一时半会儿的功夫,妹妹别累着了。”
黛玉轻声道:“不妨事的,我在府中原也没什么事儿,帮着珩大哥做些针线活,也是应该的。”
她和他除却没有拜堂成亲,先前又是抱抱亲亲,又是牧羊咩咩,与夫妻何异?那她给珩大哥做着一些针线女红也是应该的。
贾珩笑道:“也好,让紫鹃帮我量量。”
其实,帮他做针线活儿未必都是量体裁衣,嗯,这个还需慢慢教引黛玉,黛玉终究有些懵懂单纯了。
这时,紫鹃轻笑着近前,说道:“我特意带了布尺,给珩大爷量着呢。”
贾珩起得身来,让紫鹃过来量着,一旁的袭人也过来帮忙。
黛玉端起茶盅,轻轻抿了一口,心头涌起一股说不出的安宁。
过了一会儿,紫鹃测量而毕,贾珩看向黛玉,温声道:“妹妹别晚上熬着夜缝制着,就平常有时间缝制着就是了。”
黛玉的针工女红其实还不错,能够做着香囊、扇套之类的物事。
这时,晴雯进入花厅,撅了噘嘴,瞥了一眼黛玉,唤道:“公子,热水准备好了。”
她也想给公子缝制秋裳,但还未曾来得及问着
公子的尺寸,这林姑娘就抢先一步,她这后问着,反而有些....东施效颦了。
嗯?
贾珩抬眸看向晴雯,轻声道:“准备好换衣衣裳,我这就过去。”
然后,看向黛玉,轻声道:“妹妹,我去沐浴了。”
“珩大哥去吧。”黛玉柔声说着,罥烟眉之下,星眸目光柔润如水,依依不舍地看向那少年。
····太白酒楼
这座酒楼坐落在金陵城中最为繁华喧闹的地段儿,平时熙熙攘攘今日虽然风雨如晦,食客也并未减少,此刻挂在旗杆上的酒招子随着挂起的灯笼,随风摇晃,晕出一团团光影。
安南侯叶真以及其子叶楷、家将叶成,早早在酒楼之中等候着。
叶楷轻声道:“父亲,永宁伯提调江南大营兵马,对营中人事势必要进行调整,父亲以为赵世伯他们能保住现在的位置吗?”
飞熊卫、豹韬卫、金吾卫、虎贲左右卫的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还有一些参将、游击将军,不少都是叶真的部将。
叶真目光幽幽,低声道:“他们老了,为父也老了,以后是年轻骁将的用武之地,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
叶楷闻言,面色微变,眉头紧皱说道:“父亲,永宁伯难道要尽数裁汰我江南大营将校?”
先前江南总督衙门的沈节夫,还仅仅以镇海卫一卫成军换来父亲的让步,现在要彻底将叶家部将从江南大营驱赶出去。
叶真虎目精光闪烁,道:“形势不由人,现在永宁伯不比刚南下那会儿了,他身后有刚打了胜仗的江北大营凭仗,还有朝廷大义在身,谁敢阳奉阴违,在天子剑地之下,都要落得雷霆镇压的下场,你赵叔他们年岁也不小了,有儿子的早早送在军中,以后就是他们年轻人的天下。”
如果想着弄出一些动静逼迫贾珩让步,只会引来更为严厉的镇压。
叶楷道:“父亲,赵叔他们说江北大营的军将要拿出七成,不少人变卖家资都没有凑齐,甚至一贫如洗,江南大营如效仿江北大营,一家老小就只能喝西北风了。”
十几年的贪墨,许多已经挥霍一空,一下子追回七成,真就是伤筋动骨。
“这个还能谈。”叶真沉吟说道。
而永宁伯整军之后,为父会给你谋升一任指挥佥事,等后续战事,你要立下功劳,如能升为一卫指挥使,等之后投入与东虏的海战,立下殊功,封为侯伯,为父纵是死也瞑目了。”
叶楷闻言,心头微震,道:“永宁伯他能做到这些?”
“他是军机大臣,天子原本信重有加,经过海门大捷后,天子对他更为言听计从,等来日与东虏交手,他就是我大汉的谋国帅臣。”叶真沉吟说道。
既然能在女真亲王多铎手中,歼灭女真三百旗丁,足见其人勇略机谋,以后主持向北用兵,调兵遣将,权重更甚,自家二儿子封爵的希望,最终还是要落在这永宁伯身上。
“待大举交战,万一他不敌东虏,吃了大败仗。”叶楷眉头紧皱,低声道。
“以永宁伯现在的圣眷,必定举倾国之兵与敌虏决战,如是他不敌寇虏,那就是我大汉之殇谁也不能独善其身。”叶真说着,目中蒙上一层晦色。
大汉再经一场大败,那就意味着彻底如前宋一般,再也无力收复辽东,朝廷江河日下,亡国有日。
叶楷闻言,俊朗面容上现出凝重之色,一时间没有再问着。
“侯爷,永宁伯来了。”就在父子二人陷入短暂沉默之后,就听到外间传来家仆的禀告声。
安南侯叶真闻言,起得身来,向外迎去,刚刚来到廊檐,就见那身着便服的少年,在刘积贤等一干锦衣府卫的扈从下,上得二楼。
安南侯叶真,笑着相邀说道:“永宁伯。”贾珩近得前去,寒暄道:让叶侯久等了。”两人寒暄而罢,落座下来。
叶真也没有绕圈子,单刀直入问道:“永宁伯在江南大营督军半日,感觉江南大营气象如何?”
“营务混沌将校懈怠,亟需整饬武备,以我之意,打算从江北大营抽调兵马以为整训模范,督导江南大营整军。”贾珩面色淡漠说道。
叶真闻听要调江北大营兵马渡江,心头一凛,说道:“江北大营兵马不多,如往江南调拨,是否会有碍江北防务安危?虏寇尚在海上虎视眈眈。”
贾珩面色肃然,道:“南京故都,安危尤重,今
日我稍稍看了下兵马,南京五卫兵额缺员严重,老
弱不堪为战,调动江北兵马除却督导之外,也有拱卫旧都之意。”
按说,以他提调江北大南大营的权柄,似乎不需和叶真解释过多,但其实不然,叶真作为江南大营前节度使,对江南大营的影响力可比那些军将大多了。
叶真说道:“永宁伯有所不知,朝廷兵部有几年没有发饷,江南大营只能缩减实际经制兵额,有些兵丁不在籍。”
“叶侯记错了吧?这是沈节夫整顿清点兵额以后,暂且缩减经制,据本官所知,纵然江南大营的兵饷一时拖欠,后续兵部也都有补发,这些银子又是去了何处?”贾珩没有容许叶真在眼前打着马虎眼,点出其中的关要。
叶真沉吟说道:“永宁伯,有些都是多年的老弟兄,都是为国家流过血的好汉子,这般一下子离了江南大营,生计无着。”
贾珩道:“当年安南一战,距此也有十多年,朝廷优恤近二十年,何其宽纵?江南大营如今战力,如是先前水师大败,江南大营能否能守卫金陵不失?”
哪里有躺在功劳簿上躺一辈子的?甚至连躺几代?
“叶侯也是明事理之人,关于军将生计,据我所知,彼等军将这些年在金陵广蓄田宅,经营货殖,可谓积蓄丰厚。”贾珩目光咄咄地看向叶真,沉声道。
叶真一时无言,说道:“永宁伯所言是理,听说江北大营要将历年侵占空额饷银补缴七成?不少军将典当家财,将堪堪凑齐。”
贾珩冷声道:“近些年空额亏空,追缴回七成,已是朝廷仁至义尽,安南侯是老行伍,如是旁人整军,不杀的人头滚滚,岂会轻轻放过?江北大营整饬,彼等只是补缴一些银子,本官并未因罪一人。”
叶真闻言,一时默然,沉吟片刻,道:“不少部将凑不出空额之银,这般强迫下去,逼的家破人亡,也有失朝廷体面。”
贾珩思量片刻,说道:“银子的事可以慢慢商量,如是个别将校家中实在窘迫,朝廷也并非不通人情,可以酌情缓缴、减缴。”
也不能一味强压,需要让一步。
叶真闻言,心头暗暗松了一口气,说道:“永宁伯气度恢弘,老夫佩服。”
七成贪墨的兵饷要追缴回,对那些老部下而言,不少人估计都要跳脚骂娘,但现在人为刀俎,
我为鱼肉。
而哗变闹事,只会引来朝廷的严厉镇压。
双方敲定此事,原本隐隐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渐渐放松下来。
叶真道:“永宁伯曾在《平虏策》中提及,拣选一支精锐水师北向征伐东虏,水陆并进,老夫认为的确为进兵良策。”
贾珩道:“在我大汉踯躅犹疑之时,东虏却已经亲王携寇泛海南下,欲以毒计乱我江南,江南江北大营的整军,重建水师当为急务,清剿海寇更是重中之重。”
叶真道:“犬子叶楷,从小深谙武艺,熟知水战,永宁伯既重建水师,想来也缺不少将校。”
这时,叶楷看向贾珩,拱手道:“末将叶楷见过永宁伯。”
贾珩看向叶楷,打量半晌,问道:“叶侯,令郎现在军中充为何职?以往都立国什么战功?”
先前就有所猜测,安南侯叶真要将其子打发到他麾下,为将来铺路。
叶楷回道:“先前在军中为四品参将,只是未得用武之地,并未立有殊功。”
贾珩道:“通州卫港之中,水师方饬,亟需贤才能士,叶参将如是愿往水军任职,可调入镇海卫中。”
叶楷闻言,凝眸看向一旁的叶真。
叶真面色顿了顿,问道:“平级调入?”
贾珩道:“先前海门一战,曾有小卒因功劳而越级升迁千户,如是令郎立下功劳,本官自当提拔,否则,骤登高位,人心岂能靖服?镇海水师方因海门大捷形成的争先风气也被败坏一空,本官之意也是将江南江北大营的水师集为一体,用兵海上。”
如是真的有本事,足以出头,身无尺功,就贸然登上高位,凭他爹是叶真?
叶真闻言,思量着其中利弊,道:“楷儿,你明天就去通州卫港的镇海军应卯,不得怠慢。”
给自己儿子铺路不是一时半会儿,只要在军中立下功劳,后面的他会慢慢想法子。
“父亲。”叶楷眉头紧皱,心头却有几分不服,他在江南大营就已是参将,去了镇海军仍是参将。
叶真目光眯了眯,似是有些不悦看向叶楷。
叶楷心头一凛,连忙应道:“儿子明天就去镇海军。”
贾珩将叶楷神色收入眼底,如是在镇海军不堪一用,那么参将也大概保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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