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之中,贾珩放下手中的书册,正要起身向着荣庆堂过去,想了想,转眸看着一旁着水红缎子袄,青缎子背心,身形窈窕纤丽的少女。
“怎么了,大爷?”鸳鸯心有所感,好奇问道。
贾珩沉吟片刻,目光落在鸭蛋脸面的少女脸上,问道:“这几天,你还好罢?”
他这几天也听到一些风声,鸳鸯似没有将他的话告知给贾母,而是选择由自己解决。
故而,贾赦虽跪了祠堂,但没有如原着那般闹得鸡飞狗跳。
如原着,几乎是当着贾府一众年轻太太和姑娘的面,将贾赦的脸打得“啪啪”响,但付出的代价也很是惨痛,削发明志——鸳鸯女誓绝鸳鸯偶。
这会儿被少年饱含深意的目光打量着,鸳鸯秀眉挑了挑,带着几个零星雀斑的鸭蛋脸面,隐见嫣然红晕,捋着在身前以红绳束起的辫子,故作不懂说道:“大爷说的是什么?”
贾珩顿了下,道:“其实,也没什么。”
鸳鸯:“……”
没什么是什么?
看着一脸怀疑人生的鸳鸯,贾珩近得前去,忽地握住少女的纤纤柔荑。
鸳鸯在一众丫鬟中,蜂腰削肩,身形高挑,故而手掌自也就纤细一些,虽在贾母跟前儿侍奉了好几年,但因不做粗活,掌指间却没有茧子,肌肤细腻,握在手里,许是穿得少之故,触感略有一点儿凉。
“珩大爷……”感受到自家手掌被一双温厚的手握住,鸳鸯娇躯微颤,轻轻抬起一张未施粉黛的清丽鸭蛋儿脸,挺直鼻梁之下,唇瓣并未涂胭脂,目光怔怔看向少年,却迎上一对温润如玉的目光。
心下一慌,垂下螓首,有着几个雀斑的白腻脸颊渐渐彤红如霞,但手并不抽离,任由少年握着。
“前日的事,袭人和我说了,本来是想亲自寻老太太的,这两天倒是听着你处置妥当了。”贾珩看着眉眼低垂,含羞带怯的少女,轻声道:“老太太怎么说的?”
鸳鸯低声道:“也……也没说什么。”
这会儿被拉着手,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好在厢房中,再无旁人。
贾珩点了点头,道:“老太太上了春秋,听说平时起居,一日都离不得你,你这二三年,倒不妨在老太太跟前先伺候着,旁得,咱们来日方长,你觉得如何?”
如果有可能,他还是和鸳鸯培养感情、水到渠成的,猪八戒吃人参果,没什么意思可言。
想来,鸳鸯这时候对他更多是好感、爱慕多一些,谈不上什么知心知意。
而他也有些喜爱金鸳鸯的品格。
鸳鸯锦心绣口,有金鸳鸯之称,原着中她撞破司棋和潘又安的私情,但却并不戳破,可谓心底良善。
所以后世解读什么鸳鸯偷贾母的银钱,导致亏空巨大而羞愤自杀,简直是捕风捉影,无稽之谈。
鸳鸯闻听此言,心头羞喜,偏转螓首,抿了抿樱唇,轻轻“嗯”了一声。
她原也不想着这就离了老太太过来东府,只是……这话算是承诺?
贾珩想了想,轻声道:“有什么事,以后可以来找我,倒也不用事事让袭人过来传话。”
鸳鸯也不知是什么心情,轻轻“嗯”了一声。
贾珩松开了鸳鸯的手,温声道:“这时候正是倒春寒,下次穿厚一些罢,手多少有些凉,暖了有一会儿,竟还没热……好了,咱们走吧。”
鸳鸯红着脸,她的手有些凉?
合着只是给自己暖手?
贾珩再不多言,拿了一把油纸伞,与鸳鸯沿着抄手游廊,一路出了宁国府。
鸳鸯落后半步行着,芳姿清丽的少女时不时偷瞧着一旁的蟒服少年,见着其人面色沉静,眉峰下的眸子眺望着前方,一时间也猜不出在想什么。
正是春寒料峭,斜风微雨,天穹笼着一层厚厚阴云,庭院中萦绕着几许雨后的清新气息,让人陡觉肌骨湿冷之余,头脑为之一清。
荣国府,因为天气阴沉、光线昏暗,荣庆堂中已点着烛火,明亮如昼,人影憧憧。
贾母侧坐在罗汉床上,身后琥珀、翡翠等丫鬟垂手侍立着,一旁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坐在下首陪同说话,钗黛、元春、迎春、探春、湘云则在绣墩上列坐,满堂珠翠,群芳环绕,钗裙环袄,锦绣盈眸,只是气氛如外间的天气一般低沉、压抑。
因宝玉挨打的伤势,这几天刚刚结疤,元春放心不下,就在昨天回来,留在府中照应着。
至于凤姐,反而不在贾母跟前儿伺候,却为贾琏前日一事,颇是怄气,尤其是昨日鲍二媳妇儿回去自觉没脸,上吊自杀,凤姐心头愈发惊季,再加上天气陡凉,身子不大爽利,贾母就让其多歇息几天。
下首一张楠木靠背椅上,贾政一身五品官袍,头戴乌纱帽,正襟危坐,分明刚从工部衙堂过来。
只是这会儿,面色颓然,双目无神,一旁小几上,蓝白底色祥云瓷釉的盖碗茶盅,热气鸟鸟而升。
贾母苍老面容上满是关切之色,问道:“都察院的御史,可去了工部?”
贾政摇了摇头,叹道:“昨日就去了的,但两位侍郎大人,还有都水监的王郎中,众口一辞,都察院的张御史只是问了下经过,做了笔录,倒没再说什么,今个儿,两位大人就让我回来歇着,说妨碍部衙考成,耽搁京察大计,等部衙咨访事毕,再去坐衙。”
因为工部衙门潘、卢两位侍郎以及贾政顶头上司,口风一致,故而都察院纵然派人核实,也核实不出什么名堂,只是例行公事地查问一番,打道回府。
此言一出,贾母面色微变,忧心忡忡,长吁短叹道:“这这可怎么办?”
好好地官儿当着,如是就此赋闲在家,这可如何是好?
王夫人脸色也不好看,心头忐忑不安。
“不然,老身去宫里求求两位娘娘。”贾母心头焦虑,想了想,说道。
贾政当初以白丁之身到工部为官,原是太上皇体恤功臣,在贾代善临终上遗本之时,给予的恩典。
故而,贾母这几乎是下意识,就想要至宫中再求恩典。
贾政叹了一口气,心底生出一股愧疚,道:“母亲,京察是朝廷大政,如今朝野瞩目,母亲这般去宫中为儿子仕途名位奔走,儿子于心何忍?”
贾母一大把年纪,白发苍苍,去宫里舍着颜面为贾政“跑官儿”,贾政脸上自是挂不住。
贾母急切道:“现在说这些作甚,老身不指望你出将入相,只望好好当个五六品官儿,可怎地也这般艰难,我明天就入宫求见两位娘娘。”
贾政连忙道:“母亲不可,不说会不会引起轩然大波,儿子纵还留在工部为官,也无颜与同僚同坐了。”
如果人人都着诰命往后宫求皇后、太后,托关系,那这京察大计就进行不下去了,而且也有后宫干政之嫌,引来天子和朝臣反感。
贾政虽不通庶务,但这点儿政治敏感度还是有的。
元春妍美玉容上同样蒙上一层忧色,劝道:“京察是朝廷升赏黜落官员的大政,现在神京城都在关切此事,老祖宗如去宫中,只怕引来指指点点。”
如循常例,京察六年一举,实际上就是地方官儿两任,大范围迁转升调的契机。
王夫人眉头紧蹙,心头烦闷,抬眸看向贾母,道:“老太太,前日珩哥儿不是说,老爷此事只要向都察院自辩,就无事的吗?可……现在并未奏效,却不知珩哥儿是什么主张?”
此言一出,众人心头微动,有几道目光就看向王夫人,眼神复杂。
贾母面色变幻了下,抬眸看向屏风后的门口,道:“等珩哥儿一会儿过来再作计议。”
前几天,贾珩给贾政出了一个向都察院陈疏辩白的主意,并未细细道明原委,这会儿贾母见没有起作用,心头没有疑虑和失望,那也不符人之常情。
至于王夫人,已有几分暗戳戳在埋怨的意思。
一旁在绣墩上,探春自是听懂其意,转眸看向一旁眉眼郁郁的黛玉,心头轻叹。
黛玉心有所感,凝眸与探春交换了个眼色,几是心照不宣。
在薛姨妈身旁的宝钗,杏眸瞥了一眼王夫人,转眸眺望着屏风后,前日只顾……倒是忘记询问这一茬儿了。
贾政皱了皱眉,道:“母亲,子玉许是另有筹谋,也未可知。”
贾珩前日的安抚,终究还是起到了一些作用,这会儿的贾政,虽心情烦闷不减,但还能耐心等待着转机。
就在众人等候着贾珩时,林之孝家的进得厅中,喜道:“老太太,老爷,珩大爷过来了。”
众人闻言,心头一喜,齐齐望去。
贾珩这时与鸳鸯一同进来,朝着贾母行了一礼,然后看向贾政,叙了话,落座下来。
贾母忙道:“珩哥儿,宝玉他老子向都察院递了自辩疏……”
不等贾母叙完经过,贾珩道:“想来是都察院御史例行查问,工部两位侍郎和都水监齐齐说并未冤枉老爷,这御史就被搪塞了回去罢。”
贾政闻言,诧异道:“子玉?这……你如何得知?”
“此事并不难猜。”贾珩端起茶盅,看向贾政,道:“老爷接下来还要写奏疏。”
“还写奏疏?”贾政凝了凝眉,百思不得其解。
贾珩道:“这一次不是自辨,而是疏劾,就说工部两位侍郎把持工部多年,培植党羽,排斥异己,老爷不愿与彼等同流合污,总之要将自辩疏递至通政司。”
贾政迟疑道:“这可有用?”
说来可笑,贾政为官十余载,一向“与人为善”,并未弹劾过一人。
贾珩摇了摇头,道:“如今自辩奏疏如雪花般向通政司递送,老爷纵写奏疏,圣上也很难看到。”
贾母静静听着二人叙话,闻言,疑惑问道:“珩哥儿,既明知无用,怎么还上奏疏?”
贾政也是颇为费解。
王夫人皱了皱眉,一时间只觉脑子不够用,下意识看向一旁的探春,却见探春……
正自目光一瞬不移地看向那少年,神情专注,顿觉心头厌烦不胜。
再去看自家大女儿,倒还好,这会儿凝着秀眉,丰润白腻的玉容上似乎现出着苦思。
宝钗拧了拧秀眉,水露杏眸莹莹闪烁,隐隐有所领悟。
贾珩低声道:“现在是无用,以后就不一定了。”
王夫人这会儿,实在忍不住说道:“珩哥儿,老爷现在已被工部让在家等候,不用在衙堂问事,几乎赋闲在家了。”
意思是,都快被罢官了,还下你的大棋呢?
贾珩看了一眼王夫人,没有言语。
贾母皱了皱眉,连忙道:“宝玉她娘,外面的事儿,自有他们爷们儿筹谋。”
王夫人呼吸一滞,脸色阴沉,宛如吃了苍蝇般。
她现在连问都不能问吗?
贾政定了定心神,轻声道:“子玉,秦郎中如今也在被察之列。”
贾珩点了点头,道:“此事我知道,昨日已去信,让岳丈大人写自辨奏疏,既工部给老爷放了假,老爷先在家中修养就是,倒也不忙着去衙门坐衙。”
不是他非要卖关子,机事不密则害成。
贾政闻言,张了张嘴,叹道:“罢了,罢了,先在家中歇息几日罢。”
贾母叹了一口气,道:“天天在衙门忙碌着,这次也好趁机将养下身子。”
正在这时,一个婆子进来,禀告说道:“老太太,大老爷和大太太过来了。”
贾母正心情不快,闻言,作恼道:“他们两个不好好在屋里歇着,过来做什么?”
其实,这也反映出贾母的一些心态,对贾赦已生出厌烦。
那婆子道:“大老爷听说了二老爷的事,就过来看看。”
不大一会儿,贾赦与邢夫人领着丫鬟、婆子进得厅内,夫妻二人先向贾母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唤道:“母亲。”
贾母脸色澹漠,不咸不澹地应了一声。
贾赦也不在意,扫了一眼贾珩以及贾政,问道:“我刚刚听小厮说,二弟他被工部的几位大人,打发在家,可有此事?”
贾母皱了皱眉,道:“你近来消息倒是灵通的很,这又是哪个耳报神和你说的?”
贾赦道:“母亲,我在外面和一些官员来往,留意着此事,况我前天就说,二弟去都察院,寻御史能济什么事儿?现在京城许多衙门,堂官写考语,同僚填访册,攻讦告发,此起彼伏,去了也没什么用,只是被人搪塞回来。”
贾母皱了皱眉,看向贾赦,不得不说,还真让她这个大儿子料中了。
贾赦徐徐道:“我昨个儿去北静王爷府上吃酒,还提起此事,想着不若恳请北静王爷写封代辩奏疏,呈递到宫中,只要求得圣上网开一面,二弟的官职也就保住了。”
贾母闻言,面色顿了顿,问道:“北静王爷,他能帮着写奏疏?”
“北静王爷是我们家老亲,又在军机当值,若能为二弟担保,官职差事自能保住。”贾赦点头说着,冷冷瞥了一眼贾珩,讥讽道:“既自家人不愿意为二弟作保,那我也只能另寻旁人了。”
王夫人听着贾赦之言,倒是眼前一亮,是的,如是寻北静王爷上奏章,定然可行。
贾母脸上的神色和缓一些,或者说,相比昨日贾赦的“辞官论”,此刻的贾赦,起码是在拿主意。
这时,贾珩沉声道:“北静王为军机大臣,文武分野,军机不预政务,在此事上也未必有多少话语权。”
贾赦冷笑道:“倒也不必泼冷水,纵北静王不成,那还有南安老王爷,这些都是我贾家老亲,如能上疏保举,官职肯定能保住,总比有人现为御前红人,圣卷隆重,却爱惜羽毛,结果连往宫里求情都不去!”
贾珩道:“此为工部两位侍郎主导,军机不预政务,我倒不知北静王爷如何向圣上求情。”
“总比什么都不做强。”贾赦如何不知用处有限,但这一刻自是要打击贾珩在两府中的威望。
贾珩瞥了一眼贾赦,没有理会,看向贾政,目光灼灼道:“二老爷,小不忍则乱大谋,二老爷可以自己思量思量。”
如果北静王向贾政求情,最终崇平帝一定会问着他的意见,那时他就浪费了一次可以一锤定音,为贾政升官儿说话的机会。
不过,还是要看贾政自己,如果太过不堪造就,他也很难办。
贾政心头一震,品着贾珩的话,心思转动间,已有了倾向,沉声道:“京察大计,朝廷自有公断,如此作保,只怕欠下人不小的人情。”
“二弟此言差矣。”贾赦沉声道:“二弟工部兢兢业业,向无疏漏,现在被这些人无端排挤,只要得朝廷重臣保举,就可安然无恙。”
王夫人低声道:“老太太,试试也未有什么妨碍罢。”
贾母闻言,心头也有些意动,只是看向一旁的贾珩。
贾珩沉声道:“圣上这次刷新吏治之意甚坚,如果开了这口子,只怕落人口实,一旦人人效彷,新政势必受沮,故我以为圣上纵想给恩典,也不会因所谓担保而下特旨,只会待事后论断纠偏,否则京察大计难以为继!”
以天子的性子,既委以部院二衙全权,就不太可能贸然插手,否则就难收引蛇出洞、刷新吏治之效。
贾政低声道:“母亲,此事先听子玉的。”
贾母闻言,面色变幻了下,叹道:“先这样罢。”
终究是长期以来,贾赦不靠谱的印象占据了心头,贾母在这一刻倾向于贾珩。
见此,贾赦心头发冷,澹澹说道:“母亲和二弟既什么都听珩哥儿的,那我也没什么话可说了,只愿不要后悔才是。”
他倒要看看,等到罢官丢职之后,还有何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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