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装逼就是人类的基本需求。
有些人装逼成功了,就能名垂青史成为一代传奇。
但更多人刚装完逼,就被人给脸打肿了。
像今天,贺军就由前者变成了后者,经历了堪称他平生最尴尬的一幕,
他原本还以为,这一百万现金足能把谈判对手给砸趴下了。
结果没想到对方居然扛住了,出丑的反而是他自己。
敢情宁卫民手里光鼠票就有一万四千多版呢!
就是按贺军自己报出的价格算,买下全部也得一百三十万啊。
然而贺军却是真没有后备粮了。
因为做邮票生意在占用资金的问题上,比任何行业都大。
他的资金全都被邮票占着呢,今天拿来的这一百万已经是他在市场中短期套现的最大能量了。
所以真相揭露所带给贺军的是什么滋味?
那真是啪啪作响,头昏耳鸣,眼冒金星啊。
但更难堪的还在其后。
因为对于贺军来说,虽然明明已经吃了屎,但为了在手下面前维持住一贯保持的威严。
他却不得不继续装样子,好像自己吃了最美味的蛋糕!
什么叫死要面子活受罪啊?
这强撑着表演,刻意作态的滋味,那才叫有苦难言呢。
为此,在短短几分钟内,就经历了新旧两个社会的贺军。不但把肠子悔青了,也是无比想念他的祖父贺老先生啊。
不为别的,他就是恨自己,过去怎么只顾着跟祖父学习怎么拿现金砸人,却忘了多问一句,要是万一没把人砸趴下该怎么办?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无论如何,这一百万终究还是一百万。
那都能造出一栋楼了,可是整整四大箱子的钞票啊!
这年头的大陆内地,别说私人了,就是公家单位,又有几个能凑出这么一大笔现款的?
就这么摆在宁卫民的面前,那视觉冲击力对他也是很有吸引力的。
最关键是拎起就能走,这点太重要了,太切合宁卫民急于套现的心理了。
所以最终,生意倒是谈成了。
宁卫民经过前思后想,还是决定接受贺军的报价。
同意以市价六折,也就是九十块每版的价格,转手大部分鼠年生肖票给他。
至于宁卫民手里其余的三千多版鼠年生肖票,贺军想要却无力购买又该怎么办?
这也好办,既然双方都是玩邮票的大户,就不可能只有这一种邮票。
他们就合计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干脆以票易票。
经过商谈,宁卫民又用将近三千多版的鼠票,从贺军手里,换了六十七张梅兰芳小型张,一百五十套梅兰芳套票。二百套黄山,二百套蝴蝶,二百套金鱼,五套大龙票,两张红印花和一个对联的大一片红。
此外,宁卫民还答应了贺军,三年之内,自己绝不再涉足沪海邮市的附加条件。
这就是最终的交易结果了。
实话实说,其实光按市场价格论,最后这笔以票易票的交易,宁卫民仍旧是吃亏的。
因为他的邮票换人家的邮票,也都是价格打了六折。
这年头的梅兰芳小型张还不到三百块,梅兰芳套票才一百八十元,大龙一套也才两千五百元。
就别说还有一个附加的,算是“丧权辱国”的条款了。
可问题是他看上的品种,都是比鼠票更难得的真正珍邮啊。
尤其红印花和那对联的大一片红,可以说都是难得一见的珍邮,能见到都是运气,就别说买下来了。
若不如此,贺军也是不肯放手的。
这一点他们彼此心里都明白,所以真正划算与否也只有他们自己才清楚了。
事实上,交易刚一完成,贺军的秘书,也就是那个今天负责敲门请人的姑娘——谢玲,就替自己的老板心疼上了。
“老板,最后的三千版咱们真的需要吗?你为什么把那么珍贵的邮票换给他啊?那些邮票咱们可得之不易啊。当初你不是说过的吗?这么好的邮票要急了,全国的市场都找不到一枚。这以后万一要买不回来,可怎么……”
然而不同于谢玲的计较,贺军站在落地窗前,遥望蓝天,却显得心胸开阔,豪气冲天。
“此一时彼一时。你好好想想,我今天的一切是怎么来的?不就是通过买卖套利来实现的嘛。我要是跟个守着银冬瓜的土财主似的,舍不得买也舍不得卖,能有今天这么样的身家?”
“当然了,好的邮票的确不怕压仓,越压越涨,可被动等待却不如主动出击。终归没有我们人为去操纵市场获利更快。”
“你再想想,在我刚决定要坐庄,炒鼠年邮票的时候,有谁会认为能到今天的高价?可结果怎么样,短短两年,就涨了二十五倍啊。这就是人为干预的威力啊。”
“你再看那些我只是买来压仓的邮票,涨是涨,这两年翻个两三倍也就到头了,哪怕是猴票,市场公认的最佳品种,也就五六倍嘛。这就是差距。”
“你放心吧,等我们再推一拨鼠年生肖票的价格,好好把这一票做完,我们手里就会有几百万的资金。到时候只要有钱,肯出高价,还怕买不到好邮票嘛?现如今买邮票的人,有几个是真真正正集邮的?”
“何况我们贺家的为庄之道是三个字——圈、养、杀。笃定了邮票有涨就有跌,特别是价格高到一定程度后,资金一跟不上,必有大跌。那可就是此消彼长了。”
“你不妨想象一下,如果我们手握重金对那些输的只剩底裤的人随意屠戮。那又是一种什么光景。也许几个月后,现如今值两千五的一套大龙,一千五百块就能买到呢。梅兰芳小型张,我卖出去是三百块,也许再买回来就是一百五了。我又有什么舍不得的?”
贺军康慨激昂的一番演讲折服了谢玲。
她不但觉得贺军气概非凡,甚至为此鼓起掌来。
“老板,你说的太好了。我明白了,邮票市场上除了我们,是没有几个人闻到彻骨严寒的味道的。而人逼急了的话,也是不会太在乎价钱的。只要我们抢在别人前放货,再等着行情大跌出手买进,就等于里外里赚两道手。这才是坐庄的真正好处。”
只是佩服过后,倒也不无顾虑。
谢玲又想了一下,还是没忘了好意提醒贺军。
“不过,我还是觉得这些京城人不是一般人。他们既然在想办法抛货,会不会也是京城的庄家?和咱们一样,专炒老鼠的。那样的话,我们是不是也该加速退场了?沪海的邮票价钱不时受京城影响吗?何况素昧平生,我总觉得不好相信他们。我听我姑父说过,表面上看,北方人好像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方宴客、大声说话,显得豪爽大气。而且嘴巴又甜,那股子亲热劲,每每令咱们南方人汗颜。尤其京城人一喝得高兴时,就会说‘您的事就是我的事’。可等一转身,或酒醒后,形同陌人,给你一句‘因为我从不把自己的事当回事’。
所以万一我们把沪海的行情做上去了,过几天他们食言而肥,再回来可怎么办?”
然而贺军倒是没有太多的担心。
“稳住了,不用急。沪海是沪海,京城是京城。玲玲啊,你可能不了解。京城那个地方规矩多,官僚习气重,办事情很死板的,钞票远不如人情好使。我去过几次京城的邮市,那里的人有时候傻得可爱。就因为受听几句好话,就肯白白让利给你。有时候呢,又傻得可怜。大把的钞票放在面前,很多人居然不敢拿的。”
“你也一定不会相信,京城人看不到钱的时候,什么大话都敢说。但一见钱就反而变得胆小,最多也只肯吃点喝点,收一点微不足道礼物。你说可笑不可笑?这样的地方,毁就毁在有全国人民来供养上了。专养手拙于口的懒蛋。谁还会勤劳?”
“所以京城,顶多只能做做政治中心,做做文化中心,跟经济是一定搭不上边际的。要不是因为是首都,要不是占着邮票发行权的便利,京城那些外行构成的市场,怎么可能影响沪海邮市的价钱?这一次,我就要反过来,让沪海的老鼠闹一闹,影响影响京城市场。”
“至于这几个京城人你更不用发愁,他们虽然未必守信。可这天下间炒邮票的大户就是再多,也不会有比我的身家更大的了吧?他们可是带来了两万版呢,差一点就追上我吃掉的货了。你看,不但他们当初在沪海买的几千版都卖掉了,这次还多卖掉一万多版。这些货是哪儿来的?不用多想也知道,一定就是京城喽。谁要说他们手里还有余货,我是不信的。而他们的货既然已经都在沪海消化掉了,还能翻出什么浪花?”
谢玲被贺军成功安抚,甚至忍不住笑话起来。
“也是。京城人又怎么了?论炒邮票怎么能和我们比?一样是‘虾吾宁’(乡下人)。老板,你说我们把鼠票再炒上去一拨后,要不要也把一些邮票销回京城去,好好气气那些京城人。”
贺军则继续说道。
“你这话可真是孩子气,还卖回京城去?我不是刚说过吗,京城就不是做生意的地方。要我来分析啊,那些京城人怕也是可怜虫。大概正是京城行政命令管得太不自由了,他们在京城实在出不去那么多的货,才会舍近求远来咱们沪海。”
“所以我认为啊,京城人做生意,也带着京城那个城市的特色。大而不当,比例失调,什么都是四四方方的,就是不会拐弯。你看,几句话就被我唬住了,连广东都不敢去了,白白舍掉了这么多的利,便宜我们了。可这些货呢,对咱们来说,弄到花城就能立刻翻个跟头。讲做生意,还得是咱们南方人。”
“哎,说到这个,差点就忘了。玲玲,你快去找锦江饭店的邱经理给订机票。我安排一下,争取后天,我们就去花城。我们的资金不够了,得先去异地凑一些,卖几千版老鼠出去。才好继续炒高嘛。还有,你今天表现不错啊,一会儿楼下的皮尔卡顿,我奖励你一身新衣服。”
于是谢玲高兴的应了,花蝴蝶一样的出去了。
非常有意思的是,几乎与此同时,宁卫民一伙也在琢磨着他们自己的生意路数。
并对沪海的城市之风,一样多有怨言。
“今天有回京城的票吧?订好票没有,订好了我们赶紧走……”
宁卫民在房间里边收拾着行礼,边询问打电话订票的罗广亮。
由于一百万的资金太多了,他正和小陶一起忙着把贺军留给他们钞票塞进他们自己带来的两个大皮箱里。
这样一来,许多东西就都带不走了,宁卫民统统扔在了床上,全不打算要了。
“宁哥,咱干嘛这么急着走啊?邮票不都出手了吗?又不用再去广东了,回京还着什么急?您还真怕了他们啊。不是我说啊,沪海人,耍胳膊根不行。别看他们人多势众,可那几个绑一起还不够我一个人打的呢。您别忘了,这的大小伙子连一个整馒头都吃不了,也就‘布锅抹兜’(半个馒头),饭量还不如咱们京城女的呢。我们院儿一叫英子的丫头才十岁,一顿饭还得吃一个半馒头呢。”
小陶一边心疼的看着宁卫民不惜代价的“断舍离”,一边对沪海人表示轻蔑。
这时候,罗广亮捂着电话的话筒,得空回了他一句。“别臭贫了,说这么多没用的干嘛。赶紧帮忙收拾,中午十二点半的航班,票要真订好了,我们时间可不多了。”
于是宁卫民欣慰嘉许,小陶的动作便又快了许多。
只不过这小子今天刚让贺军的秘书给鄙夷过。
心里对沪海的姑娘还记仇呢,自然嘴上就免不得迁怒于沪海的男人。
“宁哥,我可真不是瞎说,您要留意下咱吃饭的餐厅您就知道了沪海男的都什么样了。最逗的一件事是什么,您知道吗?嘿,就昨儿,我下去吃饭的时候,赶上四个沪海小伙子在餐厅吃饭,四个人啊,您听清楚了,就买了一瓶黄酒。关键他们四个人还振振有词的齐声说,‘来,干!一醉方休’。好嘛,一瓶酒四个男的还一醉方休?这他妈要喝白的,那不二两就趴下了?这也算男人?要我说,沪海姑娘的臭脾气,大概就是这一点老爷们样没有的男人给惯出来的。我要娶个沪海娘们,绝不能这样。三天一小揍,五天一大揍,不听话就打,保准给丫收拾服帖了。”
宁卫民听他越说越没熘儿了,忍不住制止。
“行了吧你,打女人光荣是怎么的?你还出息了……”
罗广亮这时候也已经彻底撂下电话,跟着数落他。
“票都订好了。你小子还贫!忘了出来时怎么说的了?一切服从命令听指挥。让你干什么都甭问。卫民着急肯定有他的道理。”
小陶谁都不憷,就憷罗广亮,这一下立刻闭嘴,再不敢滋扭。
不过宁卫民这时候也不打算瞒着了。
“广亮,小陶,我是这么想的。虽然这贺军给的价钱低了点,可一下子就把这次带来的货出清也是意外之喜啊。这下咱们不用再去花城卖老鼠了。可我又觉着不跑一趟也亏得慌,白白耽误了这么好的行情。所以我就想,咱们抓紧时间回去,让你们俩再辛苦一趟,带上一千版的猪票尽快去花城卖,起码也能再换个一百来万。你们说好不好?”
罗广亮和小陶这才恍然大悟,不过与此同时又有点费解。
明明他们手里还那么多的鼠年生肖票,怎么不卖了,又该卖猪票。
“卫民,带猪票?一千版?这次你不去?”
“是啊,宁哥,咱手里不还那么多老鼠呢吗?怎么先卖上猪了?”
宁卫民点头微笑。“就是猪票,不是老鼠。一是因为猪票是我个人的,在花城卖掉最划算不过。二是我也担心那姓贺的收我那么多老鼠,没准打得也是去花城套现的主意。要是这样的话,我们卖老鼠不就和他犯冲吗?弄不好影响彼此的行市,没必要,干脆,咱就卖猪票。至于鼠票,这次我之所以不跟你们去花城了,就是专门留在京城尽快处理这件事的。我得防着姓贺的再把买我们的老鼠卖到京城来。以免鼠票回流。”
宁卫民说的含蓄,但罗广亮和小陶在邮市上泡久了,脑瓜子也满是算盘珠子了。
一听这话,他们俩就乐了。
罗广亮一个劲的说,“对对,还是卖猪票好。猪是老鼠的上家,老鼠掉价猪不受影响,可猪要一掉,老鼠可抗不住。他们要不去花城还好,他们要真去了,肯定吃大亏。”
小陶更幸灾乐祸。“哈哈,那这事儿咱可得抓紧,操,让他们爱占便宜,让他们跟咱们面前充大爷。这回我再去花城,还真希望能遇见他们,好报这一箭之仇。他们可千万别不来啊。”
宁卫民看了看表,却无心和他们一起畅想快慰,反倒开始催促。
“好了,还有一个小时十分钟,咱们时间还是挺紧的,那就下楼吧,坐出租车去机场。”
罗广亮和小陶于是也再无多言,各自进行收尾工作。
然而临出门的时候,罗广亮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可是,卫民,咱还有四十几万存在银行里的钱怎么办?不带走了?”
“不带走了。”
宁卫民果断的说,“别说一时着急取不出来,就是想带咱们也没那么多的手啊。真要让机场发现,反倒彻底坏菜了。还是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的好。反正放银行也是放,以后我再来沪海,用钱的时候还有个底子。就这样吧。”
罗广亮觉得这样其实也好,刚宽心点头,不妨小陶又临时闹妖,居然想解大手了。
“你小子,怎么懒驴上磨啊?早干嘛去了?是不是不诚心不想走啊。”
他气不打一处来的骂小陶。
小陶滋熘钻进了厕所,隔着门回应。“我快,我快,就几分钟的事儿。”
跟着求饶,“三哥三哥,您可千万等我一会儿。谁不想走谁是孙子。就这破地方,吃什么都是甜的,别看就几天,我嘴都澹出鸟来了。”
“沪海人也虚伪得不像话,那客气的都让你觉得不正常,整天‘霞霞诺、霞霞诺’(谢谢你),我听得头都大了。而且对稍微见点岁数的女的,还得叫阿姨,怎么就那么肉麻。你要不叫,她就拿大白眼珠子翻你。还是咱京城的称呼好,“胖婶儿、二大妈、七姑、八姨儿、四舅妈”,那才是正常的称谓。”
“最让我不习惯的就是,在沪海你根本在街上找不到公共厕所。妈的,除了繁华地段有极少几处公共厕所外整个城市几乎没有公共厕所。我不赶紧解决行吗?真走在街上我着急了找谁去啊?虽说沪海的里弄里面都有简易小便池,人站上就可以方便,但那玩意就没有任何遮挡,背后的行人不论男女照常行走,整个沪海都是这种情况,沪海人也不嫌害臊。反正我是尿不出的,咱没让人参观下三路的毛病……”
宁卫民和罗广亮都有点无语的守着客房门口,听着小陶厕所里唠叨。
终于五分钟后,“哗啦”一声,抽水马桶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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