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说,坛宫五个人这样的集体行动,虽然局气,却有公然叫板之意。
而且也坏了马克西姆后厨的规矩啊。
别忘了,法国佬管辖的厨房,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任何人都要以手里的工作为重, 不能擅自离岗。
自然,这让三个法国主厨会认为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更是刺激了他们的负面情绪。
越发怒火冲天,急赤白脸。
然而让法国佬可没想到的是,这回犯规矩的人,可是胆儿肥了。
居然火气比他们还大!
不但敢于冲他们瞪眼龇牙, 甚至敢于对着整个厨房破口大骂。
谁呀?
小查!
这小子性格向来比较冲动,要不原先坛宫开张闹的那一场, 也不会他打头阵了。
就他一过来, 都没容法国人开口。
反而一下站到戴红的前面,先指着地上的餐车,冲着仨法国佬嚷嚷上了。
“你们还真以为是她的错啊?车要是好好放平地上,开個门就能弄翻了?这他妈是阴谋!是陷害!”
跟着就一伸手扒拉开挡在面前的“乐个屁”和“拉清单”,又冲厨房里的其他人发飙。
“哎!谁干的谁站出来!你们丫这么算计一个姑娘,孙子不孙子!小心生孩子没屁眼!”
然而情急下,他根本没考虑说话方式,这破口大骂的话可是打击一大片啊。
于是不骂还好,一骂厨房里其他人也汆儿了。
人家也抱成团了,开始还嘴骂小查,说他胡说八道!纯粹污蔑!
分管厨房各区的小头目还好点,大概顾忌身份没带脏字儿。
可那些基层厨师没那么多顾虑,全都直接骂娘了!
谁肯认这个账啊?
同样群情激愤啊!
眼瞅着厨房就要失控,弄不好两拨人能操刀拿锅的打起来。
仨洋鬼子这时可都晕头转向,外加心里没底了。
因为语言不通,谁也不明白为什么下属会突然间对立冲突起来。
所以更吃不准此时该当怎样干预,才能控制住事态。
万一弄不好, 两拨人都冲他们来了呢?
嘿, 说白了,洋鬼子的穷凶极恶就是纸老虎。
这种情况下,他们也怕引火烧身哪。
还多亏餐厅经理架不住里头的乱乎,也跑过来了,厨房里的情况才没继续恶化。
要说这位餐厅经理还真挺不容易。
一边忙着劝架,一边询问情况,随后还得用法语跟法国佬们解释。
如此,仨法国主厨算是大概明白了,目前是什么状况。
说实话,这个时候后厨闹内讧是什么后果,傻子都看得明白
这反倒让三个法国主厨冷静下来了。
毕竟出了事儿他们才是承担责任人,真要是砸了场子,他们今后也就没法混了。
他们都很清楚,当下的要务是得平息纷争,必须把今天的宴会对付过去。
那不管谁的责任,到底怎么回事,就只能先把这些恩怨放在一边, 以大局为重了。
仨法国佬一合计, 哪个坟地不埋冤死鬼呢?
说话就要把惹出事端的戴红,和替她拔闯,不惜跟整个厨房对立的小查,请出厨房去。
甚至还表示,如果坛宫的其他三人有意见,就连他们一起走。
这种情况,他们只能依靠马克西姆的正式职工,那才是他们的铁杆部队。
然而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杨峰却借着餐厅经理之口,提出了一个他们难以拒绝的积极建议。
“不管谁的错,设法补救最要紧。现在距离十一点半开餐还有半小时,库里的东西也够用。那为什么不再做出八十份儿开胃小食来补上?我们来做,保证一模一样,可以吗?”
“什么?你们要重新做?还一模一样?怎么可能来得及?”
仨法国佬听了餐厅经理的转达,面面相觑,根本不信。
今天打翻的开胃小食虽是每个人吃不了两口的小点,却一点不简单。
不但用的食材原料多,造型也很讲究。
那可是副主厨“乐个屁”带着全部冷盘的厨师,一丝不苟的连切带摆,累得汗流浃背,忙了一个半小时的劳动成果。
就凭这几个敢干了没几天的新手,这么短的时间,怎么可能?
然而许春燕也随着杨峰说能做。
“对,我们几个手快,不就八十份嘛,我觉着也差不离儿。反正也这样了,死马当活马医呗……”
她的话更实在,不免就打动了餐厅经理。
“是啊,反正也不能更糟了,干嘛不让他们试试呢?既然他们自己说能做,那肯定有一定把握,就让他们试试吧……”
就这样,餐厅经理的帮腔说服下,仨法国佬总算都点了头。
至此,后厨的冲突暂时告一段落,所有人又都把注意力重新放在了备餐上。
不过,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虽然坛宫这五个人都说能做,可怎么做,他们却有自己标新立异的主意。
杨峰和大家合计了一下,就让其他四个人先去冷库拿材料,自己离开了。
不多时,他居然抱着一个盆回来了,那里面是五把中餐的菜刀。
他倒是主动请餐厅经理替自己跟法国主厨们解释了。
说为了抢时间,那就得怎么快怎么来了。
他们用中餐的刀比较顺手,反正最后能保证质量就得了呗。
这个说法无疑让仨法国佬更懵圈了。
因为中餐的菜刀看起来太过笨重,怎么都觉着没有法国的尖头菜刀好用。
而且这种刀四四方方,看上去似乎用处非常局限。
说句不好听的,让他们觉得没有办法切好菜品,甚至连洋葱末都切不了。
正迟疑间,甚至连他们的那些下属都有人发出了嘲笑。
“哈哈,太逗了!你们难道要用菜刀做西餐吗?你们不会以为这里是中餐馆吧,还真不怕干串行啊!”
“我说,你们别胡闹了行不行!真让外国人看了笑话,伱们丢的也是咱们共和国的人!”
这就更让法国佬难有信心,不抱什么希望了
然而就在他们后悔刚才答应的太随意,想要坚持厨房规则,表达拒绝的时候。
丝毫也不理会嘲讽和非议的杨峰,已经快了一步,把刀都分发出去了。
坛宫这五个人,谁接过刀来,都是二话不说,麻利儿的就上手切上了。
结果这一来,仨法国佬要出口的话不但全咽回去了,而且他们也瞠目结舌,彻底看傻了。
怎么回事?
因为他们就没见过这么牛的刀工!
无论是杨峰刀下的蘑菇方丁,还是许春燕刀下的苹果条,又或是戴红负责的蒜泥,小查来切的野菜卷儿,全是行云流水一样切了出来。
这种刀花纷飞,方寸之间的美妙和顺畅,快到让人眼花缭乱,美到让人目不转睛。
根本是仨法国佬前所未见,也无法想象的。
而且还不仅只有视觉享受,叮叮当当,刀击案板的声音入耳,也如同音乐。
完全不同于西餐厨师们平日一板一眼的缓慢节奏。
但要说最惊人的还得属江大春刀下切出来的菜汁冻条。
那可是果冻一样的东西。
“乐个屁”切它,必须比着尺子,用长长的刀,小心翼翼的,才能做到横平竖直。
连摆盘的时候要用镊子轻拿轻放的,稍不留神就会散碎的玩意。
可结果到了江大春的手里,这小子就跟切北豆腐一样。
左划拉几刀,右划拉几刀,上划拉几刀,下划拉几刀。
就这么轻而易举的完成了。
结果一量尺寸,居然半点也不差啊,准确的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不用说,此时此刻,在仨法国佬眼里,坛宫这五个人简直就是练过功夫的东方刀客啊。
太神奇了!神奇的都不似凡人了!
可说真的,这其实全是他们外国人少见多怪。
要知道,西餐和中餐相当关键的一个区别,就是西餐是有烹而无割,而中餐却是烹割并举。
割者,切也,西餐的肉类,多是大块儿,无所谓切。
中餐自周朝开始,《礼记》、《论语》里就都有了对切法的初步记载和描述。
唐朝时,已经有了“蝉翼切”的名目,以后刀工越来越发达。
逐渐形成了切、剁、削、剜、片、剔、划、剩、割、剖、旋等等技巧。
到了明清两朝,割与烹已经分了工,有名目的切法已经多达一百余种。
像大酒楼和大饭庄子里,都是割的不管烹,烹的不管割。
说白了便是“切的不管炒,炒的不管切”。
管切菜者,名曰“案上的”,管炒菜者,名曰“灶上的”。
完全不似西餐厨房,一个人又切又炒的,耍全活儿。
这种细分工是很有必要的,因为切的不对,绝对不会好吃。
打个比方,要把肉都切成竖丝,那怎么炒也不会适口。
所以中餐的各种物质都有各种的切法,一旦切的不对,口味就差。
不说别的,光葱的切法,就有好几十种呢。
切时虽然有块、段、条、片、丁、丝、末等等分别,而同一种,也各有不用。
如块之切法,就有正方、长方、斜方、象眼块、菱角块、棋子块、筛子块、滚刀块、劈扎块等等。
当然,也正因为切法发达,中餐才能比西餐更加速成,更能入味,花样繁多。
反过来这方面恰恰就是西餐的短板,限制了西餐的烹饪的速度和菜色的丰富。
想想看,不管是什么菜,欲做一顿宴席,食材的种类相对来说,都会比较多。
西洋人因为没有刀工的概念,太过迷信物力,走的一直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路子。
他们根据不同的烹饪需求,打造了多种多样的刀具和锅,看着是很专业,可那是唬外行的。
殊不知,频繁更换刀具和锅具,需要浪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
而中餐厨师不大在意刀具锅具的多样性,只专注于提升个人精准的使用技巧,才得以避免因为更换用具的时间浪费。
虽然这把刀,一口锅看着简单,但具有能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
实际上,中餐厨师凭借自身练就的刀工,就能用一把菜刀解决大部分食材的切割问题。
像切豆腐这类软型食材的时候,针孔中能够穿过几根十分常见。
肉类以及黄瓜之类的,轻轻划过之后,放在阳光下能够看到对面的太阳是轻而易举的。
即使对付坚硬的排骨,仅仅使用菜刀的后半部分,就能够轻易斩剁成自己喜欢的长短。
常见的雕花也能够胜任。
虽然过于精细的食品雕刻还要借助别的工具。
但与西餐厨师每次更换菜品的时候,还要切换刀具相比,高下立分。
总之,刀工就是中餐厨师的基本功,过不了这关,就别想上灶。
刀工不仅要速度快,还要把菜切得均匀,切成不同的花样来。
对于刚入行的厨师刀工都要求很高,更别说各大饭店的顶级厨师了。
像杨峰他们这样的,一小时能切百斤土豆是最起码的要求。
切土豆丝,用水果做造型,都是不在话下的。
而江大春因为是北海仿膳的厨师,最擅长用菜做字,那就更了不得了。
真是恨不得从自己手上切下来二两肉才练成的精细功夫。
眼巴前儿这点儿事,对他们这些人算得了什么呀。
过去,他们是为了实践出真知,要原封不动,认认真真的学才藏着的。
为的是一点一滴,一点不落的去揣摩,去体会,力求做到和法国人做的不相上下。
如今既然是学以致用,那当然就可以发挥所长了。
就这样,要放在西餐厨师们头上,得忙和老半天的麻烦事儿,被坛宫五人组就用短短十分钟的工夫给搞定了。
剩下的十几分钟全可以用来摆盘。
这个时候,常年跟面点打交道的许春燕和原本就干冷荤的戴红,又表现出了比三个男同事更优秀的素质。
她们只让杨峰、小查和江大春,负责将装在裱花袋中的烟熏鱼慕斯挤入刚刚做好的野菜蛋卷中,刮刀抹平,两头平整且对称地贴上不同颜色的酸模草。
再将将切好的蘑菇冻小方块丢入干料盒中,均匀地醮满香料。
而她们俩,就靠着一双巧手,毫不费力的在摆盘的勺子上刮一点烤苹果泥,将醮好料的蘑菇小方平稳地粘在上面,顶上撒上几颗盐之花。
然后取出冻好的肉汤冻小碗,在每一碗的同一角度、同一位置,同一朝向用镊子摆上切好的菜汁冻条。
离十一点半开餐时间,还富裕三分钟的时候。
坛宫的五个人就相当完美地做出了八十份开胃菜。
而经那仨法国佬一起审查过没有问题,行政主厨“白毛儿”居然激动的带头鼓起掌来。
“乐个屁”和“拉清单”不但紧随其后,也挑起了大拇指来。
为此,就连厨房里原本已经对坛宫的几个人很敌视的西餐厨师,也是相当佩服。
他们都是水平一般的中餐厨师半途改道儿的。
谁也没想到,平平无奇的中餐刀工遇到西餐应用,也有如此的牛掰的精彩展现。
想想他们刚才的讥笑,简直脸红啊!
这一次,坛宫的五个人算是给马克西姆的后厨震了!也给中餐厨子拔份儿了!
再后来……再后来什么激动人心的情景也没发生,连让人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
因为时间到了,宴会开餐了,工作可不等人。
随着“白毛儿”对已经笔直地端着银质托盘站在后厨服务员喊一声,“service(出菜)!”
全员皆动,又是一场战斗大幕拉开的时刻了。
不过,江大春和小查还是抓着点工夫,死乞白赖追问了杨峰一个他们相当好奇的问题。
“杨哥,那菜刀你哪儿弄来的?也太及时了!别说,磨得还真快,合手,好使。”
“就是,这重文门饭店没中餐饭馆啊,你还会变戏法啊,你简直都神了。”
杨峰却被他们逗得一笑。
“这有什么啊!说破了根本不值一提。你们怎么忘了?咱马路对面是哪儿啊?便宜坊!我过去的单位。那我一个电话过去,别说让他们给我送来几把菜刀救救急。就是叫过来十个八个中餐厨子,那也轻而易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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