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的!这些法国人这是诚心折腾人哪!咱们可是厨师啊,打扫厨房卫生是咱们该干的活儿吗?那是清洁工的差事啊。再说了,弄得厨房比外面的餐厅都干净,这正常吗?这几个洋鬼子,简直他妈有病啊!洁癖!弄得老子累了一天,末了还得打扫烟囱,有他们这么使唤人的吗?小查,你说是不是?”
“说的是呢,其实累点倒也不怕,谁让咱干的就是勤行呢。关键是他们还不把咱们爷们儿当人看啊!就那几个洋鬼子,在厨房里出菜的时候,都不是嚷嚷了,是在吼叫,歇斯底里的吼叫!我感觉下一秒他们就会扔一个平底锅砸在我脸上似的。娘的,鸦片战争结束都多少年了,咱们凭什么还得受洋人的腌臜气?春儿哥,也就是我听不懂,不知道他们丫带没带脏字儿,否则弄不好,我真得抽他们丫的!”
“哎呀小查,你们男的怎么老是想打架?这能解决问题吗?我要是懂法语啊,就去跟那几个外国厨师长好好讲讲理,先得把员工餐给改了。别让他们成天弄点三明治唔得糊弄咱们。你们说是不是?要是连咱们厨师都吃不好,怎么能让客人吃好了?哎,就这儿啊,都别说拿咱坛宫比了,还不如那些普通国营小饭馆呢。我还跟你们说,我真不是矫情,不是非得大鱼大肉。我就想吃个热乎饭,过分吗?我宁可就着馒头吃溜白菜,炒豆芽去,弄点水疙瘩丝儿,或者大腌儿萝卜卷個大饼,也不愿意吃那邦邦硬的法棍儿,白不呲咧的吐司。哎呀,那仨老外还让我抹上黄油,再放上芝士,去夹那菜叶子、紫甘蓝、酸黄瓜、西红柿和生冷的肉食。一吃下去我这肚子,哎呀,那叫一闹腾……”
“没错儿,燕儿姐。哎,没来这儿之前,我就光听说法国大菜有名了,还真的不知道西餐是这样难吃。哎,就你说那法棍儿面包吧,外头烤的那么干,里面居然是空心的,这不糊弄人嘛。哪儿有咱们的老面馒头和苏叶儿饽饽好吃?还什么披萨呀,那不就是东北大饼上搁点菜嘛。通心粉那么硬,远不如咱们京城的打卤面好吃,色拉哪有咱们韭菜豆芽拌粉条强啊!洋葱汤就像刷锅水,蘑菇汤就像面糊糊,天知道他们怎么想的,居然是把干蘑菇磨成粉状,然后熬出来的,这还哪儿是汤啊?就连名噪一时的法国鹅肝儿,也粘糊糊地没什么嚼头,哪儿有咱们酱猪肝儿,酱鸡肝儿好吃啊。就那什么芝士就更别提了,一股臭脚丫子的味儿。燕儿姐,你也太老实了,让你吃你就吃啊?难怪你那么难受呢,下回吃饭,你千万千万别在碰那东西了……”
“哈哈,戴红,你这话可说的太对了。我吃那芝士也不灵,全偷偷吐了。嘿嘿,真不是咱不谦虚啊。依我看,法国菜恐怕是徒有其名啊。别的不说,你看看那几个法国佬,做菜的时候,居然自己心里一点准谱儿都没有。还老得尝尝。这要搁咱们坛宫的厨房,他们的手艺就是个雏儿啊,能让他们拿炒锅吗?别说头灶,二灶了,连做汤也没资。好嘛,真来个油爆肚儿,烹虾段儿,他们灶上再尝两口,有那工夫吗?就这么一耽搁,那火候不就老了?锅里的菜还怎么吃啊?就他们,还嫌弃别人手慢呢?切!属他们自己个儿最能耽误工夫。”
“对对对,春儿哥,这洋鬼子在做饭上,确实太能磨叽了,净干那些脱裤子放屁的事儿。好家伙,那么多刀具,大的小的,扁的长的,还有那锯齿的,有那个必要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外科大夫呢。还有那么多锅,炒这个吧,必须得用这个锅,做这个又得用那个,错一点,那白毛儿就得跟伱翻车。我真是不理解啊,他们干嘛非要把厨房这点事儿搞得那么复杂呢?还是咱中餐好,一个铁锅,一把菜刀,行走天下。难怪他们连盘子也不会数呢,非得一个个摊开才数得清,盘子摞一起就得抓瞎了,智商堪忧啊……”
说实话,无论是那三个法国佬,还是他们一手调教出来的西餐厨师,确实料对了一部分。
这坛宫三男二女的五人组,江大春、小查、杨峰,和许春燕、戴红,就因为所受到的“摧残”和不适应,那私底下意见大了。
在马克西姆的后厨干了也就三五天吧,还不到一个礼拜。
赶上头一个周五的大扫除干完,大家伙下班儿一起回宿舍睡觉的时候。
他们彼此就忍不住把憋了一肚子的牢骚和埋怨都发泄了一通。
可话又说回来了,他们几个人虽然极尽所能的糟践西餐来发泄不满,以挤兑法国人来取乐。
但他们不是刚入厨行的新手,眼力还是有几分的。
更何况能在坛宫的厨房出挑儿的,干出彩儿的,哪个不是手底下有几分真本事的主儿?
既然是有真本事的厨师,又有哪个没吃过苦,受过罪的?
实际上,纯粹的负面情绪发泄了没多久,话头儿的风向就开始转化了。
这倒是让那些洋人和那些西餐厨师没猜到的。
而最先引领这个趋势的人,就是宁卫民和张士慧干重文门旅馆时,在楼下便宜坊认识的好哥们儿。
坛宫挂炉组的组长——杨峰。
“哎哎,差不多得了,再说下去可就过了。咱们在背后这么损人家,人家也没法还嘴,这可没多大意思。小查,你别这么看我,我可不是故意跟大家伙唱反调啊。”
“是,这儿干是挺苦的,每天两头儿班儿上着。工作时间少则十个小时,多则十三四个小时,中间只有一个半小时休息。吃还吃不好。对于咱们的肠胃来说,恐怕适应西餐,是比做西餐还要难的事儿。”
“而且在这个厨房里,超过三秒钟没事儿做,就会被催、被骂,任何人找东西的时间不能超过三十秒。就为这个,我都丢了两把手刀了,根本没时间去找。我要是说我喜欢这儿,那我是小狗子,是在跟大伙儿面前装大个儿的。”
“可问题是,咱们可不能忘了咱是为什么来的呀!不就是学本事来的嘛。那些老外是爱骂人。可咱们当学徒的时候谁没挨过骂啊?你忘了咱们坛宫请的那些老师傅怎么说咱们了,说咱们都是幸福的一代,学艺都不用挨打了。我也不瞒你们,连艾师傅那么好脾气的人,也骂过我,甚至罚我刷过鸭炉子。”
“好家伙,那可是烤了一上午的炉子,还烫着呢,我也不敢犹豫,浑身喷了凉水,披着一个麻袋一下就钻进去了,当时炉壁至少一百多度,水一碰上就成了水汽,裹着烟灰,喷得我浑身上下全成了黑的,刷完了,我差点没成了一块儿熏肉。相比起来,刷刷油烟风扇还算什么啊。”
“嗨,要不咱再换个说法。我就不信了,要是教咱们做宫廷菜的张师傅,在厨房这么骂你们,让你们像这样打扫卫生。你们还敢还嘴怎么着?干厨行的,不就这样嘛,谁手艺硬气,谁是大拿。不挨骂,不吃苦,怎么学着真本事啊?”
“而且人家老外也确实有点真本事。咱们总不能睁着眼说瞎话吧?别的不说,人家这厨房这么管啊,就是比咱们厨房干净、卫生、食材新鲜,效率高。我也乐意让我们挂炉组这么干净,像人家这么保存鸭胚,说真的,回去我就要试试呢。别忘了,咱们坛宫可京城宫廷菜的头把交椅,京城最高档的饭庄子,消费水平也不比马克西姆低多少。那就得什么好,学什么,这卫生总不能让人家比过去,硬压咱一头啊。”
“至于人家这法国菜到底好吃还是难吃呢?这也得两说着。毕竟咱们和外国人的胃口不大一样。不好下这个定语。但有一样儿我能肯定,西餐的烤法,确实有可取之处,不容小觑。我是专门干挂炉的,最清楚这里面的事儿。”
“这西洋菜啊,几乎是无一物不可烤,而且所烤之物,就没一种不好吃的。尤其让人难以想象的是,各种水菜,居然烤出来也很美味。这是中餐比不了的地方。”
“咱们中餐虽然烤制的食品也不少,什么饽饽铺里的糕点,烧饼、火烧、螺丝转儿什么的。然而厨房里的挂炉烧烤,品类却有限,几乎全是肉食。烤鸡、烤鸭、烤鸽子,烤羊、烤鹿、烤小猪儿,就这么多了。”
“另外,提前加料和腌制之法,以及呈菜端盘的细节,也不如人家做的那么到位。西洋烧烤提前加料种类之多,佐食的酱汁,都远比咱们丰富。还有那电烤箱绝对是个好东西,烤分类的整块儿肉食,比咱们的烤炉好用。用热盘子装烤物和肉排这一手,也很值得学习。”
“所以我不管你们大家是怎么想的,我是决定要把这儿当沙家浜扎下去了。不就是骂不还口嘛,不就是累点苦点吗?咱又不是没经过,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是打算不惜一切代价,就是在这儿低头装孙子,忍气吞声当杂工,也得把这几个老外的烧烤法子学到手。”
“用咱们厨行老师傅们的话讲,不自在不成人啊。要想人前显贵,就得学会背后受罪。那仨老外还千万别让我学会了。只要我学会了,那就不一样。你们想想,他们会的咱会了,咱会的他们还不会呢。那到时候,我就有把握让坛宫的烧烤压过他们去。”
“何况说一千道一万,这本事学会了,最能从中获益的,不还是咱自己的嘛。今后无论走到哪儿去,要想挣头份儿,想让人看得起。咱都得靠手底下的真本事说话。这就叫狼行千里吃肉。”
“说真的,机会难得啊!各位,别看滋味不好受。可这坛宫要不是卫民管事儿,要不是跟这皮尔卡顿公司和服务局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咱们怎么可能有来这儿一窥究竟的机会啊。那法国菜对咱们来说,就永远都是搞不清底细的迷了。”
杨峰的这一番长谈,把几个人都说没声儿了。
现在他们五个人都默默地走在大路上。
因为没人再说话,耳边冷风呼呼的响,开始越来越明显。
这节奏,这韵律,多少让人有点压抑,也让大家有点尴尬。
不过过了一会儿,经过片刻的沉思,几个人中年岁最大的许春燕,却主动对杨峰刚才的话表示了认可。
“杨子,没想到,你还真是挺有想法,挺有志气的呀。看来我们平日里都小瞧你了。不过你可别瞧不起人,咱们五个人里,不是就你知道感谢咱们宁经理,知道要为坛宫争气的。也不是就你有眼光,就你能吃苦的。我呀,作为你们几个的大姐,可不想让你这个小老弟比过去。那我多没面子,实话告诉你说吧,那仨老外做甜品的本事,也让我看上了。咱们俩要不然就比比,看看你是先学会法餐的全部烤肉大菜,还是我先掌握法餐所有的甜品的做法的。谁输了谁请客怎么样?亲手做一顿四四到底的酒席。到时候要请现在在场的所有人大吃一顿。”
什么叫巾帼不让须眉啊!
这京城姑娘特有的豪爽劲儿,立刻就让大家叫起好来。
杨峰也不得不表示佩服。
“燕儿姐,要这么说,我可就占你便宜了。西洋甜点的种类好像很多哎,烘烤,奶花,冷食,刀工,好像全得用上。这种比赛对你不公平啊。要不这样好不好?咱们就比谁先学会三样儿,当然是最知名的菜色,必须得公认的闻名世界的纯正法餐。赌注嘛,我输了就按你说的这么办。可你要输了,给我买两条大重九就行。”
这赌注的悬殊可太大了。
结果他这话一说,不但透着大气,就连戴红的兴趣也给引起来了。
“那我也要参加。杨哥,咱俩也比一比,不过赌注可得低点。你输了请我吃一次马克西姆的冰激凌,我输了送你一条烟,你看行吗?”
这回杨子还没说话,小查可不干了。
“戴红,你这就是成心占便宜啊。不带这么欺负人啊。马克西姆的冰淇淋那是二十块钱一客。一条烟才多少钱?何况你是干冷荤的,你学的东西那多简单啊。要比就咱俩比,赌注可以不变,但项目得公平。我是干热菜的,你是干凉菜的。干脆,冷菜,热菜,汤菜,咱们各做一道,比三样。到时候让大家评,看谁水平高。”
就这样,打赌的人又多了一对。
这下不但大家都摩拳擦掌,有了斗劲儿,江大春还更有闷子可逗了。
“杨子,你厉害啊。我还真没看出来啊,你小子原来这么有心计,简直就是当代的‘太极杨’,杨露禅啊。别说,你这股子劲儿,还真是值得大家向你学习。没错,再怎么着,咱几个也不能一无所得回坛宫去是不是?不说丢人,也确实对不起宁经理。”
“什么?什么太极杨?你说什么呢?”杨峰却一头雾水,全然不知江大春什么意思。
小查立刻再次越俎代庖,替他师哥做了解释。
“哎,杨哥,你怎么会不知道啊?《偷拳》那小人儿书你没看啊?就上个月,咱们整个坛宫饭庄可都传遍了。餐厅后厨都在看,后来恨不得人手一套。”
“啊?小人儿书?连环画?还武打的?那跟我搭得上关系吗?”
“哎哟,杨哥,你是不知道。那书里的杨露蝉,立志习武,不惜扮作哑巴乞丐,故意冻昏在太极陈家大门前,结果煞费苦心被陈家收留为仆,才偷偷学到了人家的太极拳,成为一代宗师啊。那太极杨,跟你这卧薪尝胆的劲儿一样。得得,回头我把我那套小人儿书拿给你,你看看就知道了。”
江大春这下又乐了,给了一个总结性的发言。
“哎,没错,打这儿起,咱们就是马克西姆的偷拳五人组。”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