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罗家中午摆了一桌子菜,米婶儿还帮忙从副食店搞了点蒜肠和一只烧鸡。
喝的酒是宁卫民送罗师傅的即墨老酒,和罗广亮孝敬他的虎骨酒。
不得不说这大师好酒量,好饭量,即墨老酒喝得见了底,虎骨酒也干了二两。
一只烧鸡几乎全进了他的肚,连红烧排骨,和酸菜白肉汤也喝了个净光净。
看他饕餮一样的吃相,罗师傅都快看饱了。
觉着这可真是奇人一个,至少这胃口能赶上鲁智深了,居然不怕让油给糊着。
酒足饭饱后,大师的神情便有些恍惚,上下眼皮开始打架。
于是展被安枕,就在罗师傅大儿子的屋里歇息了。
可笑米婶儿和罗婶儿,不但不让罗师傅表达任何不满,说赶紧把人送走的话。
而且肩并肩,还一起在外头轮流站岗,轰鸟看人。
生怕搅了大师的修行,把个小院整得鸦雀无声。
大师这个觉也是真踏实。
居然从日头当空睡到日头下山,甚至到了星星出齐,仍然在酣睡未醒。
后来米婶儿熬不住先回去了。
而罗家为了等大师起来一起吃晚饭,连老两口带下班回来的罗广盛和苗玉娟,全家一起傻坐到了晚上七点半。
除了孩子有奶喝,其他人就这么干饿着。
最后实在等不了了,罗家人只能自己先吃了。
罗婶儿有点怕耽误了接功的大好时机,饭桌儿上没完没了埋怨罗师傅,怪他不该给大师那么多酒喝。
罗师傅简直冤枉极了,一摔筷子,气得不吃了。
“那是他自己没出息贪杯,我可没灌他。”
直到罗家八仙桌上的老座钟当当地打了八下,已经是真真正正的晚上了,大师才算有了动静。
只见大师打着酒嗝,衣领开着,从已经满是屁臭酒臭的房间里走出来。
听罗婶儿询问他要不要吃晚饭,连连摆手。
说自己只要吃了一顿,三天就不用吃了,这叫辟谷。
跟着就说可以借功力了,让罗婶儿去叫米婶儿,她们俩可以一起跟他出去站在树底下,感应宇宙信息。
罗师傅有心让老伴就此打住,赶紧把瘟神送走。
可罗婶儿自去叫人,连儿子儿媳妇的劝都不听。
片刻,大师便带头站在当院,遥望夜空,口中念念有词。
罗婶儿和米婶儿自然不敢怠慢,也赶紧站在大师身后,学着大师的样子,张开双臂,掌心向上,伸向天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11月底的夜里,小风跟刀子似的,温度恐怕有零度了,这滋味当然不好受。
五分钟后,米婶儿站得有些麻,她偷偷换了个姿势,瞄了一眼大师。
大师双目微闭,一脸肃穆,身体竟如铁铸的一般。
罗婶儿也觉得冷,一股寒气从脚心往上冒,先在小腿部分迂回,后顺着腰往左右扩散,到两肩,到脖颈……
尤其想到这时候屋里应该有炉旺火,就更想打喷嚏,使劲憋了,鼻子痒痒,不敢去揉。
恍惚间觉得是罗广亮回家来了,带回来好几个大皮箱,那些皮箱红得像火,一挨近便烘烘地烤人。
罗婶儿问儿子,“这些都是什么?”
罗广亮说,“这是我抢别人的东西。”
罗婶儿说,“你别胡说,作奸犯科的事儿,咱家的人可不干。你不有正经事儿了嘛。卫民给你找的?”
罗广亮说,“卫民让我干的活儿太累,哪儿有抢东西来的快。您看看我都抢了些什么?”
说完打开那些皮箱。
只见里面全是金银财宝,但每一个物件儿上都有红得不能再红的鲜血。
罗婶儿天旋地转,抱住小儿子说,“广亮,你是要妈的命啊!你干了这样的事儿,那不是得枪毙嘛!咱家人全都没法活了啊!”
说着,眼睛往上翻,浑身打战,再也站不住了,就往下蹲……
这时候大师已经收功。
米婶儿亦收功。
大师问米婶儿,“恁有啥感觉?”
米婶儿说,“没什么感觉呀,就是冷。”
大师说,“常言道,高处不胜寒,上面比这里还冷,恁有冷的感觉就说明恁与上头的气接通了,上面的凉气传下来了,嗯就觉得冷。恁可知俺这次私下授业,从此少了多少功力。那得恢复两年呢。恁俩人是不是也得意思意思?每个人拿个三十五十的出来谢谢师啊……”
总算说到关键地方了。
说实话,这一天上蹿下跳的,大师忙和来忙和去,为的就是这个时候。
可偏偏稳拿把攥的事儿,却因为罗婶儿的反常,还没法弄了。
因为罗婶儿这会儿还蹲在地上手舞足蹈,嘴里哼哼叽叽。
米婶儿告诉她收功了,罗婶儿依旧,完全充耳不闻。
米婶儿就问大师,“她这是怎么了?”
大师声称这是练功练偏了,是练功中的一种普遍现象,只需纠偏就行了。
米婶儿就让大师快给大妞纠偏。
大师说在纠偏之前他先得看看她这是咋偏的,怎么就把她弄偏的。
大师又入定了,让米婶帮忙先按着人,容他运功。
结果罗婶儿哭闹加剧,米婶儿按不住,罗家的人也依次全出来了。
罗师傅一看自己老伴儿被折腾成这个样子,当场就急眼了。
米婶儿还帮大师圆场呢,说大师在努力纠偏。
大师就开始围着罗婶儿比比划划,嘴里吱吱呀呀地乱转。
结果罗师傅把他一把推开,吩咐大儿子,“广盛,找根绳先把这东西拴树上,让邻居们帮忙先看着。等咱把你妈送医院就把这小子送公安局,我看他还能成什么精。”
好,这大师一听要拴他,当机立断,撒丫子就往门口跑。
米婶儿背后叫他,“大师,您怎么走了?这怎么话说的,咱当面把误会说清楚不就完了。”
大师说,“恁这院的气场不正,跟俺犯冲。算俺倒霉,其实俺早就算到近日将有一劫,原来应在这里……”
话音未落,人已无影无踪,似乎真有宇宙功,能飞檐走壁一样。
罗家因为乱成一团,急着安抚照顾罗婶儿,也顾不上其他,就这么让大师借机跑了。
等人送到了医院,急诊大夫给扎了一针,罗婶儿才长出一口气,悠悠地哭了出来。
罗师傅问大夫,这症状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夫说是癔病。
罗师傅不知道什么是癔病。
大夫说这病有个洋名字,一说谁都知道,叫歇斯底里症。
罗师傅“哦”了一声,这时候悔不当初啊。
他怎么都没想到,这事儿末了,还真让康术德给说着了。
罗婶儿因为这事儿生了病,好几天没下地,罗家人都闹了一肚子气。
米婶儿也觉得里外不是人了,不但对不起罗家,连气功班他都不好意思去了。
当然,实际上她也没法再去了。
那位大师以犯冲不合,气场不正,给她和罗婶儿都开革了,不认这俩徒弟了。
但这事儿还没完呢,罗广亮在家里出事儿的当天晚上不在,住在玄武门饭店了。
等他回来后知道什么情况,可就坐不住了。
他这人,说稳当也稳当,说冲动也冲动。看分什么事儿。
他自己不怕受委屈,可至亲受难他可受不了,尤其是亲妈啊。
于是血气方刚冲了头,他找米婶儿带着他就去了东单公园。
接连去了两天,终于堵着了大师,然后当众这通胖揍啊。
“孙子,让你骗人,让你骗人……”嘴里骂着,罗广亮就把大师揍成了孩子们当下最爱玩的贝贝球。
那是满地的打滚儿啊。
门牙打掉了不说,肋巴条还踹折了一根。
大师的凄凉程度,也就比被鲁提辖打死的镇关西稍微好那么一点。
毫无疑问,罗广亮是真解了气了,给罗婶儿报了仇。
但也因为这件事,他又二进宫,进局子了。
敢情现场,大师们的信徒们报了警,然后又集体围住他和米婶儿不让走。
罗广亮其实能硬冲出去的,可他不能保证米婶儿不受伤啊。
所以没辙了,他不能连累米婶儿,那有违他做人的行事原则。
也只能踏实等着民警来束手就擒,该怎么着怎么着了。
不管怎么说,尽管情有可缘,但打人肯定是不对的。
尤其这已经构成了轻微伤害,而且罗广亮还有相关前科,再加上这又赶上了从重从严还没过去的尾声阶段,受害者一方又不依不饶的。
可想而知,要是本着最坏的结果去,真担上刑事责任,这后果能糟糕到什么程度。
所以罗家人这本来有理又变成没理的事儿,简直窝心到家了。
他们要想罗广亮不坐牢,唯一的办法就是私了,那就不得不和坑了自己的人低声下气求和。
不过好在宁卫民是会伸手相助的。
这种关键的时候,作为罗家最信任的人,作为罗广亮的靠山,自然是他出面,全权代表罗家去和大师谈判。
结果他一出马,还真就把这让人头疼的事儿顺利解决了。
大师很快亲自找到派出所,很大度的表示不予追究,不予索赔,此事纯属误会,到此为止。
就连经办此事的东单派出所所长都好奇宁卫民是怎么做到的。
宁卫民是这么跟所长说的。
“他也得敢耍横啊!这事儿他捂还来不及呢。说他是骗子别人不信,可这事儿要传出去那人家怎么看他?他还教不教徒弟了?您别忘了,他比谁都在乎名声啊!我跟他是这么说的,你要再不依不饶的,我就把记者找来,让这事儿见报。帮你好好扬名,让大家都知道知道,你这么一气功大师,是怎么让个普通人给揍了的,还揍得这么惨……”
打蛇打七寸!
没别的评价了!
老警察冲他举起了大拇指,“你真应该干我们这行!”
可实际上呢,这也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罢了。
还有一个更关键原因,宁卫民可没告诉派出所。
不过等到回去后,他倒是跟院儿里邻居们都说了。
“狗屁大师!就一骗子!那老小子我认识,是当初东郊垃圾场和我一起拾荒的盲流子。我们都叫他老帽儿,最谎话溜丢的一个人。好像当年,他就是搞迷信那一套,出了事儿才跑出来的。放心吧,揍了也就走了。他不会再来追究了,以后也不会再出现在东单公园。这我保证。除非他不怕自己被派出所查个底儿掉,遣送原籍,数罪并罚。”
于是扇儿胡同的邻居们都踏实了。
唯有米婶儿,越发羞于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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