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东华门和秀水街这两处市场的麻烦事儿,是因为宁卫民难改市井小民的算计。
什么都想占着,什么都想把着,才自作自受的糟了心,不算太冤枉的话。
那么还有一些事却是因为他太为别人着想,做了大好事,才需承担更多的责任。
这恐怕更是纯属自找。
首先就是他给煤市街,东花市和景山街道,捐厕所的事儿。
这年头,老百姓对什么事有看法,提点意见,其实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毕竟信息闭塞,人微言轻,很难广泛传播扩大影响力。
但什么事儿就怕惊动媒体,尤其是外国媒体。
也别什么电视、广播,上报纸就不一样了。
一个很偶然的事件,让宁卫民的厕所在外国人的报纸上露了脸。
敢情如今共和国和英国就港城问题正进入最后的谈判阶段。
《泰晤士报》也为及时报道相关消息对华增派了人手。
有个名叫艾琳娜的女记者,最近就刚和三个同事一起调派过来。
千万别觉着外国人就怎么样,同样有假公济私的毛病。
这个艾琳娜是个年轻爱玩的女孩儿,因为第一次到华夏,第一次来京城。
她的工作安排来安排去,就给自己特意安排出一个周末来。
打算好好领略这个对大部分西方人来说还是很神秘的东方古都。
这个洋妞儿居然还是个傻大胆儿。
也就是说在一个陌生的国家、陌生的城市,她拿上一张英文地图,背上一个旅行包,就敢于满街乱走。
这在今天也许不新鲜,在1984年就显得很另类。
不过总的来说艾琳娜的游览过程还算顺利。
她按图索骥,从京城饭店出发,先去了天安门,从午门进入故宫。
然后看了三大殿,看了乾清宫、坤宁宫,再从神武门出来,去了景山公园。
这都是一顺儿的,一路向北,方向特别好找。
全靠步行,转了大半天,她还照了不少照片。
本来已经走得累了,觉得收获可以了,出门之后她就想着要回酒店的,可一下子又被古老的胡同吸引了。
一路磕磕绊绊转了几条胡同,对于胡同里普通人的生活景象,她简直着了迷。
结果就越走越深,走到天儿都快黑了,她也没想按原路返回。
居然还连比带划拉的掏出外汇券在胡同口小卖部买了瓶酸奶,美滋滋儿的喝了一个肚儿歪。
再之后……就坏菜了!
艾琳娜忽然发现自己有了一种比较急切的需要。
当然,这是很正常的,有入有出。
人既然得吃得喝,那就得方便嘛。
可问题是在京城饭店,在两个公园,这都不是个问题,但在京城的小胡同儿里嘛……
如果谁要说艾琳娜对这个问题没有准备,那绝对是冤枉她了。
人家出门前准备其实很充分。
不但带着一张英文的京城地图,而且其中各大景点周围,还用醒目的红笔标好了餐厅、停车场等等标志。
就是为了不时之需。
尤其是长期在华外国人对华夏厕所简直谈虎色变,对待来华的朋友和同事,都会互相郑重告知哪儿的厕所能上。
所以经过同事的告诫,艾琳娜更是郑重其事的标清了厕所,早就有这个心理准备。
但遗憾的是,这不是她玩儿高兴了,就忘乎所以了嘛。
而且还高估了自己的方向感。
她以为自己能原路返回呢,结果不行,反而越走越晕乎。
就跟进了八卦阵似的,陷在了胡同里,迷路了。
想问路都没戏,这个年头几个人会英文啊。
这要平时也就罢了,人有三急,这种时候怎么能这么耽搁呢?
什么叫人算不如天算?
连胡同都出不去,还找厕所呢,她MotherFxxx的上哪儿讲理去?
走着走着,星星月亮都出来了,这洋妞儿可真等不起了。
肚子疼得走不了,当街就蹲地上了。
想想看,这一个金发碧眼的洋妞在京城胡同里捂着肚子龇牙咧嘴,用不了几分钟就围上好些人了。
这年头的京城人不但爱看热闹,还都特热心。
但是七嘴八舌,大家伙折腾半天还是没弄明白怎么回事。
要不是这年头电话不方便,恐怕早就有人报警,去叫救护车了。
倒是幸亏最近小学里也开了英语兴趣班,胡同里几个猫嫌狗不待见的淘气孩子居然听明白了“Toilet”这个单词。
跟大人们嚷嚷起来说“外国人没大事儿,这是闹肚子了,急茬要上厕所”。
胡同里的老百姓们这才恍然大悟。
于是几个大婶和大嫂,又是给拿纸,又是要带路的,把这艾琳娜往附近胡同的厕所指引。
虽然语言不通,可厕纸让艾琳娜弄明白了这些好心人理解了她的难处,也就跟着去了。
要说这时候,洋妞儿还是挺开心的。
那感觉应该差不多像当年轰炸东京迫降在华夏大陆的美国飞行员一样,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没想到一路小跑到了地方就傻眼了。
她万万没想到人家给她指点的就是破砖墙半围着两个小房子,阵阵令人惊奇而窒息的气味扑鼻而来。
她这才恍然大悟——哇,这地方她刚才来过的!
原来不是饲养家畜储存肥料的地方,是京城的公共厕所呀!
闻着这种气味,艾琳娜脑子里一片空白,坚决拒绝进去方便。
陪她一起来的几个妇女莫名其妙,这洋丫头怎么不进去啊?这到底急是不急?
有个大嫂看过不少集的《跟我学》,简单的英文词汇还记得一些,就模仿着电视里的花克琳对她说。
“Hurry,Hurry……”
后面跟来的几个孩子起哄架秧子,炫耀他们所知。
“Quickly,Quickly……”
毕竟生理的需要是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
就在这乱成一锅粥的催促声里,艾琳娜也怕招来更多的人,真的没法再矜持了。
深呼吸一下,终于一步一步如上刑场一样,决心尝试一下京城胡同公共厕所的滋味。
可好不容易进去了,谁成想,艾琳娜又一阵风一样跑了出来,脸色苍白,几乎呕吐。
然后一着急,抱着一棵树就哭了。
怎么回事?
原来艾琳娜朝黑洞洞的厕所里看了一下,发现京城公厕的厕坑居然是开放式的。
不要说冲水设备,连个遮掩都没有,而且满地的污秽之物,根本没法走啊。
这一幕的刺激太强烈了。
最后……最后救星居然来自于厕所里面。
说来也巧了,有个正在上厕所的女人,是个中学教英语的老师。
她正蹲着跟人聊天的时候,没留神一个金发脑袋露了一脸就跑了,还在外面哭,她也很好奇。
这位英文老师当然能说一口艾琳娜听得懂的英语,所以这下沟通没问题了。
而且更妙的是,这里距离景山街道办不远,那儿就有一个宁卫民捐的厕所。
这英文老师不但知道,而且行事也挺果断。
从胡同里拦住个刚下班回家的街坊,临时借用人家的自行车,把这位已经动弹不得的洋丫头给送了过去。
可想而知,这种处境下的艾琳娜见到条件能比得上京城饭店的厕所,那简直绝处逢生一般的感动啊。
等她一身轻松的出来,不但对今天所有帮助过自己的人感恩戴德,也对这个救了自己的厕所心生爱意。
没别的,手边就有相机,乞哧咔嚓这通拍啊。
既和英文老师合了影,也拍了许多厕所的照片。
回去之后,她则又哭又笑,显然精神大受刺激。
报社的同事们还以为她出什么事儿了!
负责人一拍脑门,“Oh,Elinna!I’dneverseenyousobad!Whathappen……”
结果,她却给大家讲起了在京城上公共厕所的故事。
再之后,负责人觉得有点意思,就给了她一个机会。
建议她就此事以观察民生的角度,以游记的形式,写篇稿子发表在报纸上。
别看艾琳娜还从没发表过自己署名的文章,可骤然获此重任,她对此还真不发怵。
道理很简单,连京城胡同里的厕所都趟过去了,还有什么处境更难的?
写就写呗!
应该承认,这年头即便是西方主流媒体,也不像几十年后那么道德沦丧,恶意丑化。
艾琳娜的发表的文章还是很客观、很实际的。
既写了东方古都胡同景观和日常生活的有趣,也写了京城老百姓爱助人为乐的古道热肠。
对于厕所则是一副很遗憾的语气,认为这样的厕所与一个大国首都的地位不相称。
共和国的老百姓理所应当享受到更卫生、更洁净的入厕条件。
最后把宁卫民捐的厕所当成亮点来写。
认为其不仅干净,明亮,设施完善,十分方便,而且还替老年人、残疾人考虑颇多,体现了人性化特点。
市政部门应该大力推进改造进度,让这样的符合卫生标准的厕所越多越好。
不用说,我们国家肯定有专门的部门和人员,是天天盯着外媒报道的。
这篇文章的翻译稿件,很快就从上下发,送达市政府。
管市政的人一看,哎,过去确实只考虑住房问题了,厕所条件没怎么重视。
这事儿既然外国人都注意到了,考虑到京城接下了1990年亚运会,正有提高国际形象的需要,那就得好好讨论一下。
而且得问问环卫部门,就这个让外国人一通夸的厕所,要表扬。
没想到环卫部门的人却一问三不知。
心里倒琢磨上了,这事儿好像不是我们干的啊?
不行,下去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得,就这么着,此事闹大发了。
由景山街道的厕所开始,一条线儿似的,就把煤市街和东花市也给带出来了。
三个街道主任,总有扛不住的,宁卫民幕后的捐赠行为就曝光了。
这还不算,天坛公园的厕所,坛宫的厕所也被段处长的人当成公园的样板儿给报上去了。
宁卫民这下算是在上头挂了号,市里、区里的领导分别来巡视,带着环卫局和旅游局的人好好参观了一把。
至于后果,也是远超当初预期的。
各个衙门口的态度虽然都是表彰,三个街道主任也都立功受奖,可也给了很重的担子。
像市里虽然决定要为了亚运会的召开,在主要街道、重点地区出资建造一批设备齐全的一、二类公厕。
但宁卫民捐赠的这三个街道却没被划入其中。
而且这三个街道作为试点街道,还得再接再厉,在1990年之前自己想办法,完成片区所有公共厕所的改造工作。
另外,鉴于各方各面的意见,都认为公共厕所是公益性事业,不能允许继续收费。
所以,三个街道只能靠自己想办法凑足这些资金了。
想什么办法?
只能靠街道工厂呗。
可问题是煤市街和东花市的实力没问题,但景山街道就一个纸箱厂,魏主任可是急得不行啊。
头一阵人家刚帮宁卫民解决了东安门夜市的摊位问题,宁卫民又怎么好看魏主任坐蜡呢?
于是不得不绞尽脑汁,替魏主任好好琢磨琢磨纸箱厂的前途了。
别说,倒是有个事儿很适合他们。
那就是快餐餐具和一次性餐具的制造。
宁卫民很快想到,至今京城尚未有生产这些产品的厂家,像义利快餐店的需求,那得从深圳采购。
他又一琢磨,自己的坛宫其实也需要这样的东西,至少能保证一定的消耗能力。
当然,他要的是高级的产品,不能是那种不环保又有损健康的泡沫餐盒。
所以目前最切实际的,可以很快上马的,就是锡纸餐盒的生产。
就这样,魏主任接受了宁卫民的建议和五万元的借款,让纸箱厂购买了一些机器和原料。
开始尝试半手工半机动的餐盒制造。
但由此而来的麻烦事儿,还没有就此彻底解决。
天坛公园种种即将上马的新规划也在视察中被园林局和旅游局看在了眼里,随后获得了阻碍。
天坛公园和动物园的合作,直接被拦,不得不暂时搁置,这导致动物生病数目大增。
重新疏通好各方面的关系,是宁卫民和园长需要一起努力克服的问题。
而且不管是嫉妒也好,还是眼红也好,他们的背后也开始涌现出许多盯着他们的竞争者来。
像地坛公园这次就对春节庙会摩拳擦掌,龙潭湖公园这次也有意开庙会,凑凑热闹。
所以这就导致聘请表演演员的价格飞涨。
像玄武区狮老会,还有好几个相声、评书演员,这次已经提前被地坛公园用重金包下来。
可想而知,其他的民俗表演,价码也便宜不了。
如果再不急着下手恐怕也就来不及了。
还有北海仿膳和颐和园的听鹂馆也要召回他们派遣来“传帮带”的厨师了。
虽然这些厨师们个个都不想走,已经对坛宫有了感情。
可到底有多少厨师肯留下,为了坛宫放弃他们铁饭碗,也是一个问题。
总之,宁卫民是感到扯着蛋了,他不能不为自己步子迈得太大承担一切后果。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