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进入腊月,胶东即墨城的秦始皇行宫内,群臣尚在讨论在咸阳设立“工学”“农学”之事。千里之外的南郡安陆县,县田啬夫尉衷却已起了个大早,带着属下巡视粮仓。
按照律令,衷身为农官,这个月要“令告民出五种,命农计耦耕事,修耒耜(lěisì),具田器,总之,就是要为春耕早早做好准备。
衷知道自己能有今日这地位,多亏了弟弟,连家族的氏,都是靠黑夫才挣得的。他生性老实本分,除了种地外,其余事情不懂,只想做好自己本分的事,勿要给仲弟添麻烦。
忍着困意,朝脸上泼了点冰水,遏制打哈欠的冲动,衷坐到了官署中,指着县城附近的公田地图,开始给手下的田佐吏们安排工作。
“这片地开春要耕作,种稻与粟,这些则种黍与菽,其余的地,需要休耕。”
“田佐吏要召集各里田典,让彼辈编制田籍,那些因犯法而收回的土地,要算作公田,因爵位增加而给予的土地,也要重新记录在田籍上,以免收租时有错漏……”
他眼神扫视手下们,严肃地说道:“按律,收取贿赂,匿民田,伪写田籍者,与盗同法!汝等可知道了?”
众人肃然应诺,衷这才点了点头,继续说其他事情。他也算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了,但要担的责任,也不少。
作为农官,尉衷不仅要管计户授田,征收田租和刍稿税,平日里还有三个主要工作:
其一,组织生产。衷在安陆,没事就带着人在县城周边的田地溜达,在田间看到游手好闲、群饮喝酒的,就上去呵斥,令这群黔首少年下地去,若他们不从,就要上升要拘留服刑的程度了。
“酒浪费食粮,故民间禁绝酤酒,在乡下,只能由里典来酿,每逢节令祭祀,分予各家一点,少酌即可,若是每天都醉醺醺的,寻衅滋事,哪还能下地精耕细作?”
朝廷还规定,哪怕是为官府做苦力的“居赀赎债者”,每逢播种和中耕季节,允许各自回家二十天从事农作,衷还得派人盯着这些人,别叫他们跑了。
其二,管理耕牛、农具等生产资料,秦的农业为六国之最,靠的就是牛耕和铁农具,当别的国家将铁器优先铸造兵刃时,唯独秦国,几乎将所有铁都用于农具……
铁农具比木石农具坚硬、锋利、轻巧,不但能够提高土地翻耕的质量,更能加速土地翻耕的频率和扩大农田面积,是农耕利器。
耕战耕战,耕的地位,尚在战之上,反正秦卒狠起来,赤身裸体都敢冲锋,要铁兵,打胜仗缴获就是了!
不过,在平日里,管理铁农具的田官,对来借用的百姓却很大方!
“假铁器,销敝不胜而毁者,为用书,受勿责。”
尉衷大概是第一百次向手下们强调这点了,无法购置铁农具农夫向官府借用,若工具自然损坏,不需赔偿,交还原物,官府写个说明材料备案即可。
“若是借了铁具的农夫因害怕损坏铁锄,不敢用力,那其效用,与木石何异?”
衷干了三十年农夫,对黔首的苦衷很清楚,所以他做农官这几年,也待民甚善,已经被县里尊为“长者”级别的人,乡社祭祀,总是邀请他来宰肉。
不过,同样是可以借给百姓的东西,耕牛就不能随便驭使了,若是鞭打太重破皮,或是瘦了太多,农夫和牛倌也要受到惩罚的。
“各乡、里拥有耕牛数量要报上来,提前分配好,优先分给有爵者,至于分不到耕牛助耕的人家,田典再去教他们一遍耦耕之术。”
这就涉及到尉衷的第三项重要工作了:从技术上指导农民生产。
除了耦耕外,甚至连每亩地撒多少种子,农官也要给那些耕作经验不足的小年轻科普。
“稻、麻,每亩撒种用二斗六升,粟、麦每亩撒种一斗,菽豆每亩撒半斗……如此撒种,不疏不密,利于田畴。”
此外,还有极其重要的堆肥沤肥之术,也得由农吏宣传推广,多亏了黑夫八九年前的创造,安陆县每个乡都已经普及了公厕,还安排了一个管公厕的人,在黑夫提议下,称之为“所长”,级别和专门养牛的“牛长”相当,也是没有编制的公务人员。
所长带着两个隶臣管堆肥之事,到了春夏时挑到公田。
眼看公田庄稼在肥料滋润下,几乎年年丰收,不少平民便想:为何我家的肥水,流了外人的田?所以在安陆,一些有条件的富户人家,也开始在自家门前修厕所,并不禁外人使用,城南垣柏家,甚至以卖粪而称富……
类似的情况,在大都会咸阳亦有出现,公厕业方兴未艾。
但在其余郡县,堆肥沤肥依旧方兴未艾,哪怕是关中,长久以来形成的习惯,也不是三两年能改变的。更不必说江南等地,甚至连牛耕都未普及,当地越人还在玩刀耕火耨,中原先进的生产技术,一时半会还传不进来……
安陆农业局长尉衷不必烦恼这些,管好本县一亩三分地就行,但在胶东的行宫里,这一问题,却成了百官支持开设“农学”的重要理由!
……
秦始皇的巡狩并不是纯粹的游山玩水,虽然人马在不断移动,但一路上,在咸阳该办的政务,也一样都不拉下——皇帝都在每晚熬夜加班批阅奏疏,臣下哪敢偷懒?
按照秦始皇的习惯,臣子提出的建议,多半不是当场同意,而是让群臣加以讨论,最后汇总意见,再自己拍板。
于是乎,十一月到十二月这段时间,胶东即墨行宫,群臣便就黑夫提议设“工学”“农学”进行了议论。
廷尉叶腾极力支持这一想法,他追溯秦的历史说,商鞅变法时,出台的第一个重要的“一号文件”就叫《垦草令》!
此法令大体内容是,将一切阻碍农事的民俗、陋习加以整改,经济上打压知识分子,闲散人员和商贾,限制迁徙,让百姓只有干农活一条出路,以粮为纲,以农为本。
不仅在中央如此,为了在地方推行《垦草令》,还设置了许多农官,国家级别有“治粟内史”,郡上有“都田啬夫”,县上有“田啬夫”,乡上有“田佐吏”,里中有“田典”。
按照黑夫的理解,就相当于后世的农业部、农业厅、县农业局、生产大队、小队。
衷在其位谋其政,却对这些东西的深层原因懵懵懂懂,黑夫则再明白不过。
自有政权以来,政府就会直接或间接干预社会经济,根据干预强度不同,后世有了市场经济和计划经济之分。
但开创了统制经济的先河,莫过于商鞅的《垦草令》。
在西周春秋时,国家和劳动者之间,横隔着封建大夫、采邑、宗族等组织,这使国家无法对最广大劳动者的农业活动进行干预。
然而,秦却将这些中间组织统统干掉或削弱,商鞅变法后,秦对劳动者的控制,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从农官的工作就知道,朝廷恨不得对农事每一个环节进行指导管理。
这种大政府思维,对推广先进生产技术十分有利,唯一的问题是,广大农官中,也有不少人是半吊子,或者出身低微,目光狭隘,堆肥沤肥、菘菜等新事物的利好,他们一时半会领会不到。
农官制度虽好,却唯独少了专业人士进行指导。
故黑夫敢提议设立“农学”,并不是突发奇想,而是觉得,在秦朝重农和农官制度基础上,进一步搞农业大学,政府出财力,农家出技术,培养农科员,让他们去往各地任职,让各级别农官,多一个“农业技术站”的作用,简直是水到渠成!
黑夫想的没错,对于“工学”,群臣尚存在一定分歧,但“农学”,却得到了几乎所有大臣的一致赞成。
最后秦始皇也钦定了此事:“仓廩之所以实者,耕农之本务也,秦以农立国,设农学可也!必使官吏黔首皆能效神农、后稷之事!”
“陛下圣明!”
群臣噤声,拜倒称颂。
黑夫则在心里暗暗算了笔帐:“天下四十郡,近千个县,至少需要一千名农科员,若这群人带着农家的技术去到地方,能给全国农事有多大的提升?”
若他们还能接纳黑夫和张苍“认识自然、利用自然、改造自然”的私货,将它们传播到全国,真是前景不可限量。
有了这个基数,未来哪怕这世上已没了他黑夫,谁能知道,中国不会出一位古代袁隆平呢?
这才是黑夫为这个国家和民族,谋划的“终身之计”。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
秦始皇在胶东一呆就是月余,为的可不是白菜豆腐,做的也不止一件事。
就在即墨行宫群臣议论,决定设“农学”,使实用之学在这寒冬腊月里,走向欣欣向荣之时,城外的即墨田氏府邸,却一片愁云惨淡。
风雪刚停,即墨田氏的仆役同往常一样,打开大门,却愕然发现,一队黑压压的秦军,已经包围了这里!强弓劲弩瞄准门楣,顿时吓得扔了门板,跑去院子里禀报。
郡兵曹的官吏曹参,连同一队直属于皇帝的郎卫军,带着千余人,将即墨田氏府邸团团围困,并宣读了秦始皇的诏令:
“即墨田氏,举族迁至北地郡大塬,以实边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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