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守欲让墨者牵头开办工学,将墨经中的技巧学问,教给工匠?”
程商满心疑虑,思索良久后摇头道:“咸阳的墨者们,恐怕不会答应。”
过去三个月里,已经跑了一趟咸阳,教关中官吏如何操作印刷器械的墨者程商才回到即墨,就听说黑夫郡守上书秦始皇,请在咸阳设“工农之学”,由农家做农业教育,墨者做工匠教育,立刻急着来拜见。
正好黑夫招待完老丈人叶腾,在和好友张苍夜饮,这才有了程商言墨者之学不可轻易授人的这一幕……
程商是有理由的,墨家组织严密,领袖号称“巨子”,与其说是学派,不如说是个军事组织。其门徒也要有以下几点,才能被认可是墨者:不畏艰险,不辞劳苦,不尚空谈,敢于赴汤蹈火,最重要的,是有认可墨者的理想!
“兼爱非攻,尚贤尚同!”
总之,要能在巨子面前,向鬼神天志发誓,为墨家的兼爱大同主义事业而奋斗终生。
正因挑选严格,早期的墨者,才能个个为理想赴火蹈刃,死不旋踵,留下了很多可歌可泣的故事,在墨家眼里,那些人都是“革命先烈”。
总之,这年头要加入墨家,会有无数层考验等着你,比后世想入个党难多了……
所以,墨者里虽然有不少小工匠出身的人,但并不是所有工匠,都能当墨者!
两百年来,经过数次残酷分裂的墨家,也最害怕内部混入当年墨子时的胜绰、曹公子等“倍义而乡禄”之徒。
所以秦墨招收人员,秉承宁缺毋滥的原则,近几十年来,更是像他们代表的小手工艺者般,搞起了师徒传承:一人只收两个弟子,进门磕头稽首,不得叛出师门,背弃墨家。
习惯了一对一授业,黑夫突然说要他们开大课堂,将墨者小心翼翼传承的学问教给别人,程商一时间还有点接受不了。
“水磨、印刷术等,墨者不是愿意传授给普通工匠么?兼爱非攻之言,墨者不也是逢人就说么?”
黑夫表示不理解,在他看来,墨家应该是讲究实用的学派,怎么要他们牵头搞“工学”却这么难。
程商解释道:“水磨、印刷之术,乃是郡守请工匠所制,墨者只是加以改良,本就不是墨家的东西,墨家何必藏私?至于兼爱非攻,那是内经,与外经不同。”
程商随即给黑夫讲起了墨家学问的等级,像兼爱、非攻、天志、明鬼等,被称之为“内经”,是墨者反复对人宣讲的,是他们主打的教义,墨者不会藏私,就怕人不听。
但《备城门》《备高临》等篇章,被当成外经,墨者讳莫如深,因为这涉及到军事攻防,一个黑科技器械,便能改变战局。墨家掌握它们,是为了止战,可若落到像公输班那样的人手中,不就变成杀人利器了么!
同理,与光学、力学、杠杆等有关的《经说》,也被藏得很深,因为这是墨子后半生苦苦钻研的东西,历代巨子觉得,这里面隐藏着墨子的大学问,如同屠龙术般,不能轻易示人。
外部人员,也只有像黑夫、扶苏这样被认为是“墨者的朋友”才能借阅。
总之,过去十年,墨者虽然对黑夫的事业有帮助,但帮的其实很有限。基本都是黑夫牵头要做什么东西,说明对天下的利好,墨家这才爽快帮忙。
但他们只帮技术,不帮理论。
要彼辈将压箱底的学问都交出来,程商觉得,秦墨得召集所有成员,好好议论此事。
程商这态度,顿时气得黑夫牙痒,暗道:“难怪墨子的学问虽领先世界,可墨家圈子却越来越小,最后同样是显学的儒家越来越兴盛,墨者却最终寂灭,学识都丢光了。”
黑夫最初以为是外在的因素,但仔细想想,儒家有教无类,墨者收徒却挑三拣四,对自己的学问教义也讳莫如深,也是原因之一。
“天天喊着要兴天下之利的墨者,尚且如此推三阻四,何况其余工匠?”
黑夫的姐夫就是工匠籍贯,所以他是很明白的,古代工匠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敝帚自珍!
后世的技工学习,有学校,有书本,进了工厂还有师傅带,只有不想学的技术,没有不能教的技术,而秦朝不是这样的。
秦的工匠,有那么一点点的绝活就藏着掖着,生怕别人知道,断了自家的生计。
后世的眼光看古代的工艺品,总会说它们巧夺天工,然后这技艺失传了……为啥失传呢?很大缘故就是工匠藏着这绝活,然后子孙学不会或者来不及教,就此失传。
所以某个工艺忽然消失倒退几十上百年,就不足为奇了。
“我说墨子曾经花费了三年时间,精心研制出一种能飞行的木鸢,并能造出载重三十石的车,运行迅捷而又省力。可后来统统失传,恐怕就是墨家的后学者们,学什么不好,偏学了工匠的敝帚自珍导致的吧……”
这大概是古代学派和代表人群的局限性吧,儒家有臭老九的陋习,农家有小农阶级的目光短小,墨家也有小手工业者的尿性。
“不管是谁,都不十全十美,都得我在他们屁股后面踢一脚才行!”
黑夫早就喝得酒酣,此刻见程商不明白自己的苦心,犹犹豫豫,顿时火了,一拍案几,大声斥道:
“我说了这么多,都是为了墨家好,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吾妻,让人将黑板取来,我今天要给程子殷这头犟牛好好上一课!”
叶子衿早就休息了,听到声响和婢女禀报后,叹了口气,暗道:“我那良人又要给人上课了……”
她怀胎七月,挺着大肚子,虽然是二胎,但妊娠反应一样有,脾气也相应不好,哪里肯理这几个醉汉?让侍女取了黑夫要的东西到待客的厅堂,摆到三人面前。
本来喝得大醉,睡在一旁的张苍也被黑夫那一声拍案弄醒了,他偏着脑袋看了半天道:“这不就是前日在公学见到的物件么?”
没错,这亦是胶东新做出来的东西,课堂上虽然多了纸张这种神器,教学效率提高不少。但夫子口述,学生笔记,但有时候,因为口音等缘故,弟子对夫子说的东西不甚明了,夫子只能将话写在纸张上让全班传阅,费时费力。
黑夫旁听萧何上了一堂课后,便让郡中工匠做起了黑板粉笔。
黑板并不难,直接让木工们刨出几块光滑的板子,几层黑漆涂到上面,风干后就成了。
粉笔则要复杂一点,好在多亏了胶东的方术士,他们已发现了生石膏,并将其视为一种药材,对这东西十分喜爱,视为炼制丹丸的常用材料。
黑夫骗方术士去盐场钻研晒盐法之余,也招安了几个进郡府当门客,便让人在胶东周边采购了一些生石膏,在釜里加热到一定温度,使其部分脱水形成熟石膏,后将熟石膏加水搅拌成糊状,灌入模型凝固,便得到了粉笔……
黑板与粉笔作为最普及的教育工具,从发明开始就霸占了学堂最重要的位置,哪怕到了电子时代,它还在顽强服役,很难被淘汰,遂在胶东课堂上得到了运用。
至于郡守府为何会有此物?据家臣们说,是黑夫近来沉迷一种叫“胎教”的新东西,没事总喜欢给叶子衿上课,他去陪秦始皇封禅巡视,这才消停了三个月……
这会儿,大老粗黑夫便抄起一根粉笔,敲了敲黑板对程商道:“程子殷,你看好了!”
说着,便刷刷刷在黑板上写了四个歪歪扭扭的丑字,没有萧何陈平代笔,再加上醉醺醺的,他的字果然入不了眼。
张苍却顾不上出言讥讽,努力瞪着眼睛细观,然而他饮酒太多,竟连那到底是四个字还是五个字都瞧不清楚,只是喃喃念道:“学……学以……”
程商则看得真切,黑板上写的,分明是四个隶字!
“学以致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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