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地伯爵,艾奇森·拉西亚和他的长子风尘仆仆地坐在书房里,他们穿着朴素简单却结实耐用的猎装,连腿上的缠带都未及解开。
“殿下来信时,我们正在城外打猎,路途遥远,不及回宅换正装觐见,”艾奇森伯爵咳嗽道,“如此失礼,实在罪过。”
伯爵长子轻轻点头。
书桌后的第二王子挥了挥手。
“拉西亚家族信奉落日神殿的裘兰兹分支,简朴耐劳,素净苦行,我岂能不知,何来怪罪?”
泰尔斯没有抬头,他正津津有味地翻动一本厚厚的《南岸诸侯大事记》,书页停在一张绘着四翼巨蜥的家族系谱上。
“也是我请柬发得仓促,催得太急……啊,以前我还没注意,原来拉西亚家族历史辉煌、功绩彪炳,能一路追朔到星辰立国?”
拉西亚父子对视一眼。
泰尔斯津津有味地翻开下一页,展开拉西亚家族的历史:
六百年前,终结海初成未久,翡翠城以南的沼泽林地位处偏僻,地势复杂,更有以蜥蜴为图腾的泽地各部族负隅顽抗,是以王化不畅,政令难通。
其时,尚武善战的‘黑目’约翰一世正率军北伐埃克斯特,收到泽地不臣的消息后,他拒绝了部下们愤怒请战的要求,相反,黑目出人意料,向不服管教的泽地派遣了一位名不见经传,更手无缚鸡之力的监粮小吏。
在几无后援的情形下,那个小吏带着王命,与他的四个儿子一同深入泽地。
第一年,他一去不回,泽地杳无音信。
两年过去,泽地方有书信送出:各部族开始遣使王都,陆续称臣。
五年之内,小吏获封爵位,于泽地中心建堡开荒,辟村设镇。
十年以往,泽地势力最大的四大部族,皆因彼此仇杀而先后衰落。
三十年后,泽地人口大增,民众皆服领主之帜,知国王之威,唾弃过往之野蛮血腥。
至此,泽地方才真真正正、彻彻底底地成为星辰领土。
于是自负苛刻如约翰一世,亦在王座上对情妇先大笑后感叹:“泽地巨蜥,虽无牙无爪,却暗藏杀机!”
就这样,曾经的监粮小吏,新封的泽地伯爵,“巨蜥”博德曼·拉西亚便以四翼巨蜥作家徽,以国王的金口御言(“泽地巨蜥,暗藏杀机”)作族语,在泽地创下基业与家族。
虽然几百年来经历不少风风雨雨——在双星对峙的内战中损失惨重,险些于大陆战争中举族覆灭,一度同刀锋领诸侯彼此攻伐,差点在红王时期失位夺爵,还曾被贤君在着名的《王国选吏通则》中作为任人唯亲的例子点名训斥——但贵为十三望族,敕封实权伯爵的拉西亚家族总算传承至今,列席群星厅十九石座。
“啧啧,真厉害,在多个蜥氏部族间转圜如意,纵横捭阖,不费一兵一卒就收服了泽地,”泰尔斯感慨道,“如果我是黑目,就干脆把‘巨蜥’派往埃克斯特算了,那兴许今天龙霄城头飘的就是十字双星旗了……”
“多谢殿下教导我们家族自己的发迹史,”艾奇森伯爵不耐烦地打断,“但我猜,您这次邀我们来大概是为了凯文迪……”
“虽然殿下宽宥,但我却不能不说,”伯爵长子突然发声,按住艾奇森,“父亲,都怪你非要追那头野猪,害我们连准备换装的时间都没有,实在失礼。”
“额,我那是……好吧,好吧,好儿子,你是继承人,你说得对。”艾奇森伯爵讪讪退让。
伯爵长子这才点了点头。
泰尔斯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
“看,殿下,他就这臭硬脾气,”艾奇森伯爵无奈道,“打骂都没用,油盐不进,光会叫人生气。”
好个油盐不进。
说不定还无牙无爪呢。
泰尔斯只得自己开启话题:
“很好,那知道我请你们前来,所为何事吗?”
“请殿下明示。”伯爵长子恭谨道。
好吧。
看来他得来做那个废话的人了。
泰尔斯叹息道:
“前些日子,詹恩在选将会上被指控,艾奇森伯爵您越众而出力挺公爵,还大声谴责费德里科……”
艾奇森伯爵先是皱起眉头,闻言却挺起了胸膛。
“之后的议事厅,您又先是坚持让詹恩还政空明宫,其后还支持希来代为执政……”
伯爵长子表情不动。
“听说您最近,还在联络一些念着詹恩旧情的大人们,要聚集声浪,夺回‘南岸人的南岸’?”
泰尔斯放下书本,皱眉摇头:
“这一连串行动,真的是,唉,很不给我面子啊。”
拉西亚父子对视一眼,面色一沉。
但身为十三望族,他们却没有那么容易屈服。
“我知道您要做什么了,殿下。”
艾奇森伯爵憋了一脸的红晕,哼声道:
“哼,我晓得,现在整座翡翠城都在传,说您和詹恩公爵还有他妹妹彻底闹翻了,甚至还被兄妹俩合伙揍了一顿……可想而知,现在您要么置他们于死地,要么就得灰熘熘——”
“但拉西亚家族也有我们的尊严立场。”伯爵长子沉声开口,打断他父亲的口无遮拦。
艾奇森伯爵哼声点头:
“对,若您要逼我们改换门庭,背叛詹恩公爵,那是绝无可……”
泰尔斯忍着没有去摸脸上的伤口,发声打断:
“鸢尾花遭劫,落魄如此,伯爵大人却忠诚如故,当真令人感动。”
艾奇森伯爵噘嘴道:
“那是,四翼巨蜥与鸢尾花数百年来交情深厚,共同进退……”
“我没有要你们改换门庭,”泰尔斯不慌不忙地合上《南岸诸侯大事记》,“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伯爵父子齐齐一怔。
“亲爱的艾奇森伯爵,你在选将会场上义愤填膺,失态怒吼,”泰尔斯轻声道,“但我回想一下,若没你以敕封伯爵的身份大呼小叫吼那么一嗓子,那可能费德里科还找不到话头往下接,而观众们的反应也远没有那么起劲。”
艾奇森伯爵只觉眼皮一跳。
“后来,你在议立城主的议事厅里做出头鸟,率先大声疾呼支持詹恩,反对我执政,”泰尔斯继续道,“却因为跟王室对抗的态度过于鲜明激进,以至于让同情者们犹豫不决不敢发声,反倒还激起了不少反对者的抗议……”
坐在下首的伯爵长子闻言,表情越发严肃。
“至于你在这时节——我刚刚被詹恩兄妹整了一顿,正在气头上——联结南岸领各大忠于詹恩的势力,宣称要拿回‘南岸人的南岸’……”泰尔斯的话越发咄咄逼人,“这岂不是适得其反,把他们拉出来,凑成靶子给我打?”
王子抬起头来,双目如有剑光。
“这样一看,艾奇森大人,”他啧声道,“您还真是净帮詹恩的倒忙呢。”
“你——”
艾奇森伯爵面色一变,怒上心头,却被长子一把按住。
“泽地位处偏僻,少沐文明恩泽,父亲又木讷鲁钝,行事冲动,常常好心坏事,弄巧成拙,”伯爵长子沉声解释,“事实上,我们家族内部商量过——父亲你闭嘴——是否要剥夺他的对外发言权。”
艾奇森伯爵又惊又怒,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的长子,说出来的话却在气势上矮了一截:
“诶你怎么……这事儿怎么能往外说……”
“但父亲感念老公爵恩典,一言一行皆因忠于翡翠城,相信殿下能够理解。”伯爵长子结束了他的解释。
泰尔斯转过头,仔仔细细地打量起这位平素沉默寡言,但似乎是家族真正掌权人的拉西亚长子。
“抱歉我忘了……你叫什么名字?”
伯爵长子微微蹙眉。
“艾迪,艾迪·拉西亚,”说话的人是艾奇森伯爵,他悻悻道,“这是他祖父在世时起的名字,当然是出于尊敬,但之后由于某些原因……”
“血色之年后,大家就很少再直呼我的名字了。”伯爵长子解释道。
泰尔斯了然挑眉。
“很好——艾迪。”
艾奇森和艾迪双双蹙眉。
“确实,你们最近所做的一切——无论是表明立场,为詹恩发声,谴责费德里科,还是拉帮结派反对我大权独揽——都显得天衣无缝,符合你们南岸本地重臣的身份,理所应当,率直忠正,不似作伪。”
泰尔斯微微一笑。
“至于说每次,你们每次的举动,都在结果上火上浇油,让局势往不利詹恩的方向偏移……可能也只是凑巧罢了,”说到这里,泰尔斯话锋一转,“但若果不是凑巧,那就很有趣了。”
伯爵长子眉头一皱,正欲回话,但泰尔斯不给他这个机会,继续开口:
“比如说,我刚到翡翠城的时候,审判厅来了一件桉子,事关一位本地男爵和其属地农户的粮税争端。多亏了詹恩亲临现场,巧舌如黄,也多亏了已故布伦南审判官处事得当,不偏不倚,才平息了更多的争议,没有让事态扩大。”
此言一出,艾奇森伯爵表情微变。
“但事情却没有结束。我的人锲而不舍往下追查,这才发现原来是有人暗中做了个局,自己不露面,却让贪婪的粮商公会出面,雇佣血瓶帮的街头混混,挑拨那位男爵与他的农户,激化他们的冲突,直到事态愈演愈烈,闹上空明宫,把南岸领土地上,新制度与旧贵族的矛盾血淋淋地撕开。”
泰尔斯冷笑道:
“无论做局设套的人是谁,他们一定很了解本地领主和农户之间的财税粮钱是怎么运作的,甚至亲身经历感同身受,才能精准地激化矛盾。但最厉害的是,他们藏身幕后,干系全让当事人,甚至唯利是图的粮商公会担了——连詹恩和布伦南审判官都没觉察出不妥。”
要不是哥洛佛和罗尔夫撞进血瓶帮的集会,碰巧听到了些许内部消息,而亲爱的王子侍从官又是个喜欢追着人一字一句做笔记再细细梳理追查的强迫症细节怪,恐怕泰尔斯也未必查得到。
想到这里,泰尔斯啧声摇头:
“真是颇有‘无牙无爪,暗藏杀机’的风范呢。”
听到这里,艾奇森伯爵再也按耐不住,他咬牙切齿:
“殿下您再如此阴阳怪气——”
“父亲!”艾迪适时地打断了伯爵。
他缓缓抬起头,直视泰尔斯。
“殿下的指控,很危险。”
“还不止如此呢。”
泰尔斯轻轻摇头。
“为了给詹恩和费德里科做仲裁,我不得不去翻阅旧桉:当年鸢尾花内斗时,泽地的拉西亚家族左右为难,只能保持中立。直到伦斯特老公爵不幸遇刺亡故,拉西亚家族才选边站队,向归来执政的詹恩投诚,咬死了索纳·凯文迪尔就是幕后凶手……”
那一瞬间,拉西亚伯爵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僵硬起来。
泰尔斯摇头晃脑,像是在说一件家长里短的小事。
“后面的事情就简单多了:身处政争又是千夫所指,嫌疑最大的索纳·凯文迪尔被送上被告席,被指控犯下弑兄大罪,可未及桉子审结,索纳本人就于狱中留书,畏罪自杀。”
“当时实情如此,证据确凿。”
相比父亲,艾迪沉声回话,巧妙地避开泰尔斯话中的陷阱:
“拉西亚家族,只是做了最现实、最明智,也最有利南岸局面稳定、有益王国一方平安的选择。”
泰尔斯点点头。
“所以后来,年轻的费德里科为父伸冤,试图在拱海城夺权起义,反抗新公爵时,也是你们率先得知,通报空明宫,让詹恩派出军团进驻拱海城,剿灭索纳子爵的残党,俘虏费德里科……于是事情至此结束,翡翠城和南岸领渡过了统治更迭的混乱,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和平。”
泰尔斯犀利地看向父子两人:
“啧啧,拉西亚家族每每在关键时刻站对方向,发挥作用,力挽狂澜,当真是王国股肱,南岸柱石啊。”
面对越发明显的阴阳怪气,艾奇森伯爵气得紧握双拳,但却被他的长子牢牢按住手腕,是以一语不发。
“只是你可能没想到,这些年里,除了逃亡在外的费德里科之外,翡翠城里还有一人,对当年旧事耿耿于怀,不能释疑。”
泰尔斯面色一暗:
“没错,老公爵遇害一桉的审理者,前些日子不幸亡故的布伦南大审判官。”
此言一出,伯爵父子齐齐变色!
泰尔斯拉开抽屉,不紧不慢地拿出一封又一封书信,一本又一本笔记,有条理地铺在桌上。
“那件没审完的桉子,变成了布伦南多年来放不下的心病,写在他的书信和日记里——即便受害人是与他知交甚深的老公爵,即便自杀的被告是他最讨厌的政敌索纳,即便就此结桉才是最现实最明智、‘最有利南岸局面稳定’的选择。”
“布伦南?那个老家伙,哼,”艾奇森伯爵望着满桌的书信,冷哼一声,“正常人谁tm写日记啊。”
泰尔斯摇摇头:
“于是布伦南多年以来不懈追查:当年的鸢尾花内乱,事涉多方,牵扯不同势力,唯独某个家族声称中立,却只是故作姿态。”
艾奇森伯爵又要说话,但他的长子缓缓摇头。
于是泰尔斯轻笑一声,继续道:
“事实上,他们其实早早就跟索纳子爵缔结同盟,助他与伦斯特老公爵分庭抗礼:怂恿旧贵族排挤新贵族,压迫商人和手工业者,反对新的制度和生意,扇动农户不满反抗上官,乃至暗中造谣说老公爵昏聩失智,迷信巫蛊,无法执政……”
“殿下——”
这一次不用长子安抚,泰尔斯本人也不容伯爵插话,铁了心要把话一次说完,:
“但老公爵的身亡出乎意料,那个家族自觉不妙,生怕沾染嫌疑,才立刻公开站队,倒向詹恩。
“当年的审判厅里,众目睽睽之下,正是那个家族的家主第一个站出来,指控索纳子爵谋杀亲兄,逼得暴脾气的索纳怒火中烧,失态打掉了对方两颗牙齿,既让审判无以为继,又让人觉得索纳气急败坏坐实嫌疑,而那位伯爵大义凛然清白无辜。
“布伦南事后猜测,那只是一场戏,那位伯爵大概和索纳子爵做了交易:后者大闹公堂拖延审判,争取时间揽罪自杀,前者则履行承诺处理索纳的身后事——后来费德里科于公海上侥幸偷得性命,往夜之国避难,大概源出于此。”
说到这里,泰尔斯没有去看面前两人的脸色,只是闭目叹息。
“没错,这些日子里,我一直猜在想:费德里科胆敢在多年后归来复仇,在被詹恩经营得滴水不漏的翡翠城里颠覆夺权,绝非孤立无援,本地一定有他的内应。”
泰尔斯睁开眼睛,看向眼前咬牙颤抖的伯爵,以及表情冰冷的伯爵长子。
“但我一直猜错了人选。”
不是希来。
也不是王国秘科。
“因为他的盟友在这里头藏得太深,太紧,太无辜,太事不关己,太人畜无害,偏偏做的事情还丝毫不引人注目。”
泰尔斯捧起厚厚的《南岸诸侯大事记》,小心翼翼擦了擦陈旧的封面:
“就跟历史上收服泽地一样,四翼巨蜥的功能作用、态度立场,绝不能只看表面。”
他饶有兴味地望着眼前两人:
“无爪无牙,却暗藏杀机。”
四翼巨蜥的传人,拉西亚伯爵和艾迪都没有说话,后者紧紧按住父亲的肩膀。
“等等。”
泰尔斯似乎想到了什么,玩笑般脱口而出:
“你们不会恰好,就是当年杀死老公爵的凶手吧?”
他还嫌不够,笑着连续追问:
“不会吧不会吧?”
书房很安静。
没有人回答他。
这一刻,相比起艾奇森伯爵的怒火中烧和险些失态,艾迪本人却是沉寂安静。
唯有盯着泰尔斯的一双眼神。
深邃复杂。
“嘿嘿,别生气嘛。”
好几秒后,试探够了的泰尔斯这才扑哧一声,讪讪收回书本:
“我开玩笑的。”
————
“沃拉领的卡莎·卡拉比扬。”
“双塔长剑家的琪娜·卡拉比扬。”
盘起头发,点好妆容,身着肃穆正装的两位少女一左一右,一紫一黄,来到泰尔斯——确切地说,是詹恩——的书房里。
“觐见新任翡翠城代城主……”
“兼南岸首席摄政官……”
卡莎和琪娜表情严肃,深深屈膝,动作整齐划一,像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尊贵睿智的泰尔斯殿下!”
她们如此正式的礼节和姿态,让泰尔斯颇为不惯。
看来,身份地位的转变,能让哪怕恶魔双胞胎都一反常态。
念及此处,少年轻轻皱眉,挥手让侍从们离开。
“行了,不必多礼,坐吧。”
两位伯爵千金这才恭谨起身,端庄就座。
但不止如此,只见她们齐齐打开两把华贵精美的折扇,扇面上是工整庄严的古帝国文,一书“王子执政,名传千古”,一写“储君治世,恩泽万民”。
泰尔斯表情一黑。
好吧,有些事是不会变的。
“那个,其实今天要你们来……”
卡莎神色一肃:
“当然,翡翠城此刻深陷泥淖,事关南岸全境,牵动王国大政,我们岂能不知?”
琪娜点点头,目光锐利:
“殿下为此忧思终日,寝食难安,心急如焚,我们身为臣属,焉能不晓?”
泰尔斯愣了一下。
奇怪……
卡拉比扬姐妹对视一眼,似乎达成了什么共识,用力点头。
“虽然卡拉比扬位卑族弱,杯水车薪……”
“哪怕我俩岁齿尚幼,浅薄无能……”
两姐妹语气坚定,毅然决然:
“却也义不容辞……”
“奋不顾身……”
“不管前方是刀山火海……”
“还是千军万马……”
“无边狱河……”
“婚礼殿堂……”
两位小姐齐齐翻转折扇,一书“扭转乾坤”,一书“力挽狂澜”,异口同声道:
“愿为泰尔斯殿下赴汤蹈火!”
书房里安静下来。
不对。
泰尔斯看着卡莎和琪娜激情澎湃又毅然决然的姿势,狠皱眉头。
奇怪。
他死死盯着这两位连瓦伦西亚嬷嬷来了都挑不出毛病的大家闺秀。
虽然两人还是一样默契十足,一句话各说一半……
但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然而两位卡拉比扬小姐妆容得体,姿态端庄,目不斜视,平静又坦然地承受着王子狐疑的打量。
嗯?
泰尔斯突然灵机一动。
“别紧张,米拉不在这儿,”泰尔斯咳嗽一声,“她另有要务。”
话音落下,姐妹俩双眼一亮!
她们对视一眼,齐齐吐出一口气,啪地一声收起折扇。
“害,早说嘛,省得塞那么多防护垫……”
“害得人家连餐点都不敢多吃的说……”
“这姿势真是勒死我了……”
“应该换双好走的靴子……”
“嗨呀,小皮鞭没带总感觉不对……”
“还有我那可爱的铁钉靴……”
沃拉领的恶魔双胞胎一人揉着腰部,一人捶着小腿,表情夸张,动作随性,不再有方才惺惺作态的感觉。
泰尔斯再度咳嗽一声:
“那个……”
但不等他说完,卡莎立刻抬头,笑靥如花:
“哦,我心爱的殿下!”
琪娜眉毛一挑,连连啧声:
“啊,我可人的王子!”
泰尔斯眯眼颔首,屈肘支起脑袋等待。
我就说嘛……
少了点什么。
“风雨飘摇的时代里,他孤独地坐在领导者的宝座上……”
“废寝忘食殚精竭虑,护佑着所有人的福祉……”
卡莎和琪娜一来一回,声情并茂:
“唯独忘了他自己的终身大事,个人幸福……”
“既令人心折,又惹人怜爱……”
“叫我们日思夜想,何以忘怀?”
两位少女眼神悲苦,声色凄凉:
“唯有默默相伴!”
“誓死追随!”
“纵有阴阳分隔……”
“我也此生不忘!”
见此情状,泰尔斯搓了搓下巴,长声叹息:
对嘛,这才对味儿。
这才是他认识的恶魔双胞胎嘛。
在两姐妹的悠长和声中,泰尔斯咳嗽一声,强行打断:
“很好,我猜你们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嗯,不用奇怪我脸上的伤……”
毫不意外,他又被打断了。
“噢哟,我可怜的小乖乖,这世界太难太坏……”
“前有怪人恶女让他威风不再。”
“后有谣言纷纷令他深受其害。”
“呕心沥血只换得遍体鳞伤。”
“昔日名城也变得萧条破败。”
卡莎原地起舞,作摇摇欲坠心碎状,琪娜适时地掏出血红色的花瓣,漫天抛洒:
“可他依然一心向上,奋力挣扎……”
“若这就是贤明统治要付出的代价……”
“那就愿落日赐下他冰雪聪明的贤内助……”
“让愁苦终日的努力少年笑颜再开!”
两姐妹嗖地收起旧折扇,抖开不知从何而来的新折扇,上面同样写着漂亮的花体帝国文,左书“此身许国”,右写“亦可许卿”,展现在泰尔斯面前。
泰尔斯叹了口气,硬着头皮继续:
“因此,现在的翡翠城,有那么一小撮人——以詹恩的妹妹为首——反对我的统治,给我找麻烦拖后腿……”
但卡莎和琪娜似乎还沉浸在双人小剧场里,泪眼茫茫地争辩:
“等等,姐妹,你刚刚说的,是哪个贤内助?”
“你说是哪个?”
“真的让我说?”
“好吧姐妹,那就两个?”
“两个!”
“哼!”
“切!”
冬冬冬!
“而我受够了!”
卡莎和琪娜齐齐色变。
泰尔斯不耐烦地敲响桌面,提高音量,以打断她们恐怖的叠加吟唱:
“是时候果断出击,解决问题,让翡翠城回归常态了——你们支不支持我?”
两位少女嗖地凑到一块,扇子翻到反面(【身随王子去】、【心予殿下知】)遮住嘴唇,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啧啧啧,姐妹,他居然问我们支持不支持……”
“当然支持!”
“封臣怎么能不支持王子呢?”
“情妇怎么能不支持情夫呢?”
“姐妹,这词儿是这么用的吗?”
“咳咳,用法不对,但内容没错……”
“呀,姐妹,他还在偷偷看我们……好羞羞啊……”
“信我,姐妹,勿羞,这事儿就看谁更不要脸……”
泰尔斯不得不再度大声咳嗽,把她们从双人剧场的空气小隔间里拉出来。
于是两位少女正色回头,一人目光霸道,一人羞涩难当:
“天啊,殿下,这问题您竟然还需要问……”
“可见我们平时亲近得太少……”
“好教你知晓……”
只见卡莎和琪娜一左一右,甩开舞袖,声声泣血:
“我们为爱无悔,至死不渝!”
“哼,让希来那个怪物丑八怪去死吧!”
“璨星必胜!”
“殿下最帅!”
啪!啪!啪!
泰尔斯忍着尴尬,全力捧场,狠狠鼓掌:
“好!很好很好!”
王子殿下摆着不止是严肃认真还是作态敷衍的表情,亦假亦真地道:
“那不如,就先从你们卡拉比扬下手吧?”
书房安静了一刹那。
但是很快,卡莎面色大变,她花容失色,夸张地捂住自己的脸蛋:
“什么?”
琪娜无比默契,同样抽身拢手,颤抖发声:
“什么?”
“您要先从我们下手?”
“他要对我们下手!”
两姐妹对视一眼,惊讶中带着一丝激动:
“您终于要对我们姐妹下手了?”
“他终于要对我们姐妹下手了!”
“哎呀……”
“哎幼……”
她俩点了点头,同步地左右摇摆,兴奋出声:
“好期待啊啊啊!”
砰!
!
“好了!够了!”
泰尔斯一拳捶响桌面,捶得自己生疼的同时嘶声怒吼:
“别再给我整这套了!”
“对对对,别整套了……”
“少点前戏,直接开始……”
“一定让您又爽又够……”
“从谁开始?上还是下?里还是外?温柔还是粗暴?”
泰尔斯的眉头肉眼可见地拧出一个深沟。
但狱河之罪涌起,帮助他堆积起厚实的脸皮,拼死抵挡住对手既恐怖又不要脸的歌舞偏题攻势:
“是因为科恩,对吧?”
泰尔斯揉着自己的额侧,咬牙道:
“因为他,你们才不得不这么做。”
卡拉比扬姐妹一惊,连忙委屈捂嘴:
“当然不是!”
“我们是自愿的!”
可是话题再次越走越偏:
“才不是为了哥哥的仕途前程,被迫迎合上官,献身殿下!”
“为了家族,把自己输给霸道王子,签下羞人亲密又蠢蠢欲动的不平等合约!”
卡莎眨眨眼:
“娇承恩泽,无力反抗……”
琪娜满目期待:
“却最终熔化了冰山王子的心……”
“再接过他不幸身亡后的王国……”
“成就一代铁血女王!”
“嘘!这个他不需要知道……”
“咳咳,对……诶,姐妹,可是现在的剧院不流行这种剧情了……”
“我知道,可是听上去更兴奋了不是么?”
“是霸道王子还是铁血女王的部分?”
“都是!”
“意,你的想法好肮脏……”
“可架不住人人都喜欢!”
泰尔斯缓缓叹出一口气,开始习惯她们说话风格的他,自动无视了其中无意义的插科打诨,直奔主题。
“其实我可以理解。”
在两人止不住的叽喳声中,泰尔斯沉声道:
“科恩那个傻瓜,他出于义气或者愚蠢,被蒙在鼓里,跟我闯进了复兴宫,以至于触怒陛下。”
或者说,陛下需要被这件事触怒。
姐妹俩的叽喳声瞬间消失。
泰尔斯在地狱感官中清楚地看见,卡莎和琪娜的呼吸齐齐一滞。
但下一秒,两姐妹就再度变脸。
“天啊,他真的拿傻哥哥来威胁我们!”卡莎一脸讶异和慌张。
“来了来了,凄苦女主被父兄出卖,不得不卖身救家,同邪魅狷狂的王子扯上关系……”琪娜一脸期待和惊喜。
其情感充沛,流变自然,可谓天衣无缝。
但泰尔斯早已不吃这一套:
“科恩毕竟是双塔长剑的继承人,这让卡拉比扬家处境危险,而以我父亲的性格,他不会放过这一点。”
更不会放过利用这一点的机会。
泰尔斯支起双手:
“因此,作为道歉和赔偿,国王要求你们在这次翡翠城政变里全力配合——例如在詹恩失势的时候束手旁观,乃至点头默许,推波助澜。”
泰尔斯眼神如刀,瞥了两姐妹一眼
“所以你们,你们两人就取代图拉米·卡拉比扬伯爵,前来翡翠城,见证这场夺权政变。”
卡莎和琪娜齐齐愣了一秒。
两人收起夸张的动作,迅速凑到一起,作寒冬取暖瑟瑟发抖状:
“哎呀呀!”
“他突然变得好口怕。”
“又可口……”
“又怕怕?”
泰尔斯冷笑一声:
“但说实话,翡翠城在王权压迫下易主,你们不喜欢这样,这也不符合双塔长剑的利益,所以你们无精打采,消极办事,这本无可厚非。”
下一秒,泰尔斯倏然抬头,眼神直逼两姐妹:
“直到我发现,你们,卡拉比扬这些日子里做的,其实远远不止于此!”
卡拉比扬姐妹双双一颤:
“意呀呀!”
“他的样子,突然就精明强干了!”
“又精明……”
“又强干?”
“什么强干?”
“强干什么?”
砰!
泰尔斯冷着脸拍响桌子(“疼死我了。”——脑海中面无表情的小泰尔斯),拦下她们毫无内容却别用有心的对话:
“你们两个,从来到翡翠城的第一天开始,看似跟希来·凯文迪尔水火不容……”
两姐妹的叽喳辩解适时响起:
“因为确实不容!”
“有她没我……”
“有我没她!”
“除非您先发话?”
泰尔斯不受干扰,只是一心一意直面主题:
“你们看似关注吃喝玩乐,对政务漠不关心……”
“因为翡翠城真的好吃又好玩嘛!”
“不然我们来干嘛?”
“你以为我们是钢铁男人婆吗?”
“男人的事情有什么好关心的嘛!”
泰尔斯咬紧牙关,脑子里不断回想这些天里混乱不堪的翡翠城:
“你们也看似对我眼馋倾慕,百般讨好……”
“因为是真的好倾慕呀……”
“也因为确实很眼馋……”
“恨不得讨好之后,一口吃掉!”
“吃掉吃掉,吃干抹净!”
冬!
泰尔斯又是一拳,捶响属于詹恩的桌子:
“还在选将会事变后站出来声援我,支持我代理城主,摄政空明宫……”
“我们当然支持你啦!”
“难道要支持希来那个贱人丑八怪嘛?”
“少年终将成王!”
“我们必是王后!”
“再继承王的遗产——糟糕,又说漏嘴了……”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甚至在方才觐见时,表现得忠心耿耿,唯命是从……”
“我也不想这样啊!谁愿意在心爱的人面前这么卑微……”
“虽然是姑娘家,可是也有尊严,也要矜持的嘛!”
“可是若不这样,那要怎么追到你嘛……呜呜……”
“如果不这样……你连正眼看我们一眼都不愿意,那怎么办嘛,呜呜……”
泰尔斯慢慢抓住了诀窍,在对方两人引人注目的夸张表演中清理思维,冷静开口。
“但在背地里,你们一直在暗示、默许、纵容旗下的封臣和合作的伙伴们,对我接手空明宫后的各项统治事务暗中抵抗,阳奉阴违。”
泰尔斯眼神一冷:
“与詹恩结成同盟,反向而行,违抗王命。”
那一刻,原本还莺莺燕燕叽叽喳喳的两位少女齐齐一静。
但她们对视一眼,又一先一后配合出声,乖巧可怜:
“怕怕!殿下说的东西太复杂了啦……”
“我们只是两个天真无邪的少女……”
“我们啥也不懂,啥都不知道……”
“一心只想嫁?
?好郎君好夫婿好男人……”
“以便继承他的遗产……呸呸!”
“我们是说,照顾他的生活!”
“让他专心干大事,立功业,成就男子汉大丈夫!”
两人语毕,一脸倾慕地望着泰尔斯。
但泰尔斯已经找到了要点,他发现,两姐妹插科打诨的主题开始向自己的方向倾斜。
“你们的父亲,图拉米伯爵是沃拉领的统治者,这没错。”
泰尔斯向后一靠。
“但事实上,很久以前,他就把许多事务——税收、法务、工商、生产……特别是各种能来钱,能增收,跟旧式城堡田庄格格不入,却跟新的商业贸易息息相关的生意业务,都交给你们两个,卡莎和琪娜·卡拉比扬,来一手操办。”
泰尔斯眯起眼睛:
“没错,不知从何时开始,你们——卡拉比扬家的恶魔双胞胎——才是沃拉领许多事务真正的主事者、掌权人。”
卡莎和琪娜,她们望着书桌后胸有成竹、好整以暇的泰尔斯,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
“而作为南岸的三大支柱之一,卡拉比扬家又是翡翠城扩张发展所必不可少的一份子。你们的门生故吏,资金生意,遍及全城乃至全领:粮食、纺织、建材……这些涉及根本民生乃至战略资源的行业生意,有相当一部分,在卡拉比扬家族的旗下,或者跟双塔长剑合作。”
像科恩这样离家出走的家族逆子,都能分到至少两百五十金币的零花钱……
泰尔斯摇摇头:
“别的不提,本次翡翠城政变后的全城恐慌里,响应得最欢的商号店家们,都跟你们,或至少跟你们旗下的生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卡莎收起折扇,重新恢复了端庄严肃的坐姿。
琪娜冷笑一声,左右活动着自己的颈骨。
正如预计一般。
“争锋晚宴上,你们旗下的商会,给我的卫队免费订做的礼服不是偶然,更不是为了宣传,”泰尔斯慢条斯理,“而是你们通过这些吃穿用度的业务,以‘资助’的方式,早早接近了我的人马,摸清了我的底细——包括我家底多少,人脉多广,部下如何,资源几何,遇到危机和问题何以应对,究竟能从永星城得到什么样的支持和援助。”
泰尔斯抬起冰冷的目光:
“所以詹恩被迫下台后,他的反制手段才显得那么顺利高效又漂亮:财政、税务、市场、治安、商贸、官吏、军队……似乎有人清楚地知道我的弱点和不足在哪里,是以每一击落都在我捉襟见肘的痛点上。”
卡莎和琪娜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
“因为从选将会开始,那个坐在棋局对面,双手死死握紧翡翠城,不让我染指半分的棋手,就从詹恩,换成了你们。”
泰尔斯缓缓举起手指,指向一人,再指向另一人:
“卡莎·卡拉比扬,琪娜·卡拉比扬。”
被指着的两人没有回答。
她们只是凝神静气,悄然平视着泰尔斯。
仿佛在等待画师为她们作画。
“告诉我,自空明宫易主之后,海贸为何逐日下跌?市场因何紊乱不休?各资源产业为何信心受挫?各大权贵为何人心惶惶?官署缘何无精打采?市井为何谣言纷纷?甚至……前几日那场让无数部门焦头烂额,让我颜面尽失的蹊跷大火,又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王子向前倾身,眯起眼睛:
“沃拉领,卡拉比扬家的——恶魔双胞胎?”
书房里极度安静,落针可闻。
直到卡莎和琪娜缓缓扭头,对视一眼。
琪娜微微一笑:
“讨厌,姐妹,他又拿那个外号来说我们!”
卡莎捂嘴摇头:
“虽然倒是没有说错……”
“啊姐妹你怎么这么说……”
泰尔斯叹出一口气,等着她们把这一幕演完。
铛!
卡莎冷冷一扇子敲响椅臂,惊得刚刚闭上眼睛的泰尔斯连忙抬头。
“因为他已经走到我们面前来了。”
听了这话,琪娜的脸色也变了。
只见卡莎缓缓扭头,恶狠狠地盯着书桌后的泰尔斯:
“这个有了个好爸爸,就总觉得自己很帅……”
琪娜极快地接过姐妹的话头,冷笑连连:
“对我们的倾慕追求,觉得天生如此,理所应当……”
“看似很烦,很痛苦,很不耐,恨不得赶紧逃离……”
“实则很得意很享受很快活,还恨不得跟所有人炫耀“有妹子要倒贴我”的小崽子。”
只见卡莎和琪娜眯起眼睛,双双啧声摇头,粗言秽语:
“他tmd终于开窍了。”
“等得jb老娘的笔都要干了。”
泰尔斯眉头一跳。
嗯?
这一刻,两位卡拉比扬小姐笑颜如故。
可泰尔斯,却在那两对弯如月牙的眉眼里看到了几丝冰冷和死寂。
令人不寒而栗。
在不祥的寂静中,两位姑娘挥臂动腰,冷冷地抽出两把深黑色的新折扇。
扇骨硬朗,清脆作响。
展开的扇面上,正面朝向泰尔斯的,是卡莎和琪娜恶狠狠(还带着小小的獠牙)的简绘头像,以及一前一后充满南岸俚语风味的短句:
【叼你老尾。】
【吔屎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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