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次品。
呵,残次品。
守望人抿紧嘴唇。
他在荒芜的世界里抬头四望,看见寸寸凋敝,处处残缺。
沃格尔啊,你凭什么就相信,这世上真有‘优良品’?
“相信我,马略斯勋爵,我讨厌这么形容卫队的手足们。”
沃格尔冷哼一声,靠上椅背:
“但是显然,你也没有给我留下太多余地。”
难堪的沉默里,马略斯凝望着对方,久久不言。
一边的维阿早就把自己当成死人,几乎与墙壁上的法阵融为一体。
直到马略斯叹出一口气。
“你想要什么,沃格尔?”
守望人少见地称呼对方的名字而非姓氏,淡淡道:
“你若真的想找我手下的麻烦。”
“直接上报陛下乃至队长,乃至首席刑罚官法昆多,都会有效得多。”
沃格尔回望着他,面上的怒意慢慢消退。
几秒后,他变回那个严谨的副卫队长。
“维阿掌旗官。”
沃格尔轻声开口。
另一边,努力装作自己不在这儿的维阿下意识一抖。
“为什么你不放过那个可怜的复声法阵,去外面散个步呢?”
维阿从他“修”了快五分钟的法阵上抬起脸来,面如土色。
“散步……”
体悟到什么的他现出喜色:
“当然!我正好坐久了有点累,塔伦长官您真是体贴入微……”
“维阿,”这次是马略斯,他平静温和,简洁明了:
“出去。”
“现在。”
还想说些什么的维阿立刻噤声。
几秒钟的时间里,他先是蹑手蹑脚地起身,离开两人的视线,再如逃难般溜出值宿室。
留下房间里,面对彼此的两人。
以及发着奇怪光芒的复声法阵。
“别人可能看不出来,托蒙德,”沃格尔轻声开口,称呼对方的名字:
“但是掌旗翼是卫队耳目,专司内部审查。”
“是以昨夜之后,我发现你手下这些所谓的星湖卫队,要么名节有亏,要么性格有缺,要么纨绔难教,要么麻烦缠身,要么暗地里狗屁倒灶一身屎……”
他敲了敲桌上的卫士档案:
“当你成为王子的亲卫队长,近水楼台人人羡慕,却净选这些王室卫队里的边缘人乃至争议者,来做你的左膀右臂?”
“是更容易控制,还是更少威胁,更不可能带来麻烦?”
沃格尔的眼神锐利起来:
“也许是我该问你:你想做什么?”
王子的亲卫队长。
近水楼台,人人羡慕?
马略斯面无表情。
你羡慕,沃格尔。
我可不。
马略斯沉默片刻,回答道:
“你在怀疑我。”
值宿室安静了一会儿。
沃格尔冷笑着抱臂:
“你知道,当我昨晚见到星湖公爵的义举时……”
他拿起桌上的最后一份档案:
“我想起了什么吗?”
沃格尔略略出神:
“他。”
“他不愿舍卒以保王。”
马略斯微微动容。
沃格尔的眼神聚焦起来:
“舍卒。”
下一刻,副卫队长将档案推到他面前。
“卒。”
马略斯低下头,那档案上,他本人的素描画像正向着自己望来。
淡然。
平静。
无所在意。
啪!
沃格尔狠狠一掌,拍在桌子上,刚好盖住马略斯的姓氏栏。
“我不知道守望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自主权。但是接手掌旗翼后,我的工作就是盯紧卫队里的每一个人。”
“好让悲剧不再重演。”
两人目光相遇,呼吸齐齐一滞。
马略斯默然不语。
他那荒芜的世界中,沃格尔身上的阴影无比巨大。
“所以,对,我在怀疑你,守望人。”
掌旗官身体前倾,精明的目光落在马略斯的身上:
“如你所言,你那些守望密室里的档案里,有不少是绝密的永世档——包括血色之年的。”
“因此我怀疑你,在你成为他亲卫队长,为他挑选星湖卫队的时候,就另有主张。”
“一些远在王室卫队职责之外,甚至不为陛下和队长知晓的主张。”
马略斯的目光望向发光的复声法阵。
没有等到回应,沃格尔轻哼一声,语带警告:
“告诉我,你一定有很好的理由才这么做?”
沃格尔的目光寒冷下来。
“告诉我,王子的身上到底有什么蹊跷?”
“有什么只有历代守望人才知道的秘密?”
“以至于让你在他身边的行事忌惮、谨慎、特殊乃至荒唐若此?”
马略斯面色不动,心里却叹息一声。
“告诉我,托蒙德,否则这份永世档将直呈陛下和队长。”
沃格尔冷冷道:
“告诉我,你手下的那二十四人包括你自己,并不是你自作主张,不是你心生怨怼,而专门为那位特殊的王子特别筛选的……”
下一秒,沃格尔的语气里升起令人心寒的警惕:
“消耗品。”
在那一刻,马略斯在荒芜的世界里望见,沃格尔的阴影与火焰同时化作无限,遮蔽了一切。
房间里很安静,唯有复声法阵顽强地运转着,无视着此刻的压抑气氛。
几秒后。
“沃格尔。”
守望人缓缓抬起头,就像许多年前一样称呼对方的名字:
“你所在意的是什么?”
沃格尔一怔。
只见马略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是我一年前得到提名,抢走了本该你志在必得的守望人职位?”
沃格尔表情一变。
“是六年前,那个因你失误而逃脱押送队伍的掌旗翼前辈,科林·塞米尔?”
“是你结束见习,正式加入王室卫队的前一天,在群星厅亲见‘血色咏叹’取走先王头颅?”
“是血色之年里王都大乱遭劫,最终连累你的父母殁于暴民?”
马略斯每问一个问题,沃格尔的脸色就苍白上一分。
“还是六年前的国是会议,因为第二王子的横空出世,”守望人缓缓道:
“十三望族里,身为璨星远亲的塔伦家族,没能在国王无嗣的情况下,顺利成为王室的继承人?”
“沃格尔·塔伦?”
下一刻,马略斯站在自己的荒芜世界里,不出意外地看见:
属于沃格尔的巨大阴影颤抖不已,无边火焰飘忽不定。
渴望,忐忑,不安。
以及恐惧。
“失去一切时,人们总想抓住些什么——无论那是救命的稻草,还是恶魔的条件。”
“别让恐惧主宰你的人生,老朋友,”马略斯摇头道:
“不值得。”
沃格尔的呼吸越来越快,怒意越来越炽热。
“如果这就是你的回答,守望人……”
马略斯打断了他:
“D.D。”
“他有一项很特别的能力。”
沃格尔眯起眼睛。
“没错,包括你在内的大部分人,也许都会觉得他天真纨绔,脸皮厚重,觉得他惫懒怠惰,莫名其妙,甚至吊儿郎当,颇不靠谱……”
马略斯瞳孔聚焦:
“但有一点。”
“轻视也好,鄙夷也罢,无奈也好,叹息也罢。”
“大部分人在与丹尼·多伊尔相处,在真正接触到他的性子之后,都很难发怒生气。”
“很难真真正正地……讨厌他。”
“遑论厌憎和倾轧。”
沃格尔微微变色。
“只要他想,他能在一分钟的时间里拉近与任何人的距离,毫无滞碍,毫无负担,哪怕对方是个不近人情的疯子抑或杀人不眨眼的怪物。”
马略斯望着茶杯里自己的倒影。
“让这世上的大部分人不讨厌你——您知道这有多难吗,塔伦勋爵?”
他幽幽道:
“锻炼到极境,可比这容易多了。”
“这就是为什么,论能力素质,丹尼·多伊尔或许不是最强的,却能与卫队打成一片,颇得人心,有事宁愿让他出面。”
沃格尔望着马略斯,眼中的愤怒依旧未散。
“还有哥洛佛先锋官。”
马略斯同样盯着沃格尔,平静淡然:
“他虽沉默寡言,不善交际,但办事稳妥,心思细腻。”
“他参加过荒漠战争,是在先锋翼的年轻一代里对实战理解最透彻的人,就连玛里科次席,拼起命来也未必有把握稳赢他。”
沃格尔皱起眉头。
“至于他的污点,如果您不局限于冷冰冰的记录和数字,撕开旁人的偏见与误解,塔伦勋爵。”
“那也许就会发现:嘉伦·哥洛佛与同侪斗殴,是因为对方长期以来不断辱及他的家人与出身,对他排挤孤立,倾轧陷害,整整五年。”
“身为王国的御封骑士,嘉伦·哥洛佛忍无可忍,被迫回应。”
沃格尔皱眉重复:
“被迫?”
马略斯点点头:
“如果我是您,也许会去好好关注卫队内部的纪律整肃。”
“寻思一下,为什么先锋翼会出现六人围攻一人的情况。”
“还有为何以实战强悍著称的先锋翼,以六打一,还落得个三伤一残的结果。”
沃格尔没有说话,他皱眉看着桌上的档案。
“至于其他人。”
“帕特森脾气古怪,史陀行将退休,所以他们不会被轻易收买——特别是王子归来,人人都想扑上来吮吸一口的时候。”
“说实话,孔穆托确实不完美,但我们需要了解城中警戒厅与官吏事务的人才。”
“我不知道佐内维德和他继母的绯闻,库斯塔也确实是荆棘之子,但鉴于王子殿下过去六年的经历,”马略斯毫不犹豫:
“我们有必要保证卫队成员的地域多样性。”
“涅希是很令人头疼。但我们年轻时,谁不是目空一切,以自我为中心?他也许是比较夸张,可也只是需要磨练,比如一个……耐打的搭档。”
“而我有没有提过,荒漠战争里,巴斯提亚挨过兽人的两记锤子都没倒下?”
“至于摩根先锋官,他二十年前的那宗旧案已经审理完毕,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实对他弑杀上官的指控……”
沃格尔冷哼道:
“但那才更瘆人,不是么?”
马略斯笑了。
“我了解我手下的人。”守望人淡淡道:
“他们并非如你所想。”
马略斯认真地望着老朋友:
“他们不是消耗品,也不是弃卒。”
“他们是人。”
值宿室再次沉默。
沃格尔的目光在档案和马略斯之间逡巡,游移不定。
“人。”
“人?”
沃格尔沉默了很久,拍拍桌上的档案,冷哼一声:
“你知道,掌旗翼可不是这么看的。”
“别相信人——这是掌旗翼的第一课。”
马略斯摇了摇头:
“很久以前,大概六十年前,王室卫队里有一位守望人,叫西里尔·法肯豪兹。”
“他说过:指挥翼是大脑,掌旗翼是耳目,先锋为臂护卫为足,后勤生血肉,刑罚撑脊骨。”
“但是,传承的守望人……”
“这是卫队之心。”
沃格尔一愣。
“大脑会被迷惑,耳目也会受欺,手足或折,骨肉可断,帝之禁卫也曾毁弃失落。”
马略斯拿起桌上那份自己的档案,站起身来:
“但心不会。”
他按了按自己的胸口,肃色道:
“唯传承不断。”
“见证永恒。”
沃格尔怔怔地望着他。
马略斯合上自己的素描页,把它堆到其他档案的最上面。
“我猜,掌旗记录到此为止了?”
“如果你想,就把永世档上呈陛下吧,我无所谓。”
守望人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沃格尔深呼吸了几口,望着对方的背影,却不再咄咄逼人。
相反,他面容沉静,眼眸如水。
但在马略斯的世界里,他看见,沃格尔胸中的火焰寸寸碎裂,化为灰烬。
直到副卫队长再度开口。
“真的吗,心?”
马略斯脚步一滞。
“那告诉我,老朋友……”
沃格尔嘶哑的嗓音仿佛毒蛇的信子,窸窣作响。
“当年,当你暗中告密,把自己的父亲出卖给复兴宫……”
“当你连累家族上下尽诛,以致永星城空前暴乱,刺客寻机起事,血腥蔓延一夜不休的时候……”
守望人手中稳重的杯子一颤。
沃格尔的眼神如刀,刺入他的后背。
“托蒙德·马略斯,以此换取君王信任,获得如今地位的你……”
“在可见的档案之外……”
“真的有‘心’吗?”
那个瞬间,马略斯只觉体内的终结之力轰然崩溃。
他看见,自己所处的荒芜世界瞬间有了颜色,草长莺飞,生机勃勃,花红草绿,五彩斑斓。
妖艳,诡异,迷幻。
令人心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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