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瞬间,伦巴的话像寒冷逼人的刀锋一样,传进所有大公的耳朵里:
“很早以前,星辰就订立了资格考核,规定唯有什么样的人,才能成为特定的官吏,成为国王的臂膀。?? ”
“他们用爵位和特权,用地位和荣誉,招徕原本身份低微的低等贵族,或者不可能晋身贵族之位的平民,把权力托付给这些出身贫寒的官吏,让他们进入王国里仅属于血脉和家门的禁区。”
伦巴的嗓音像是工作的铁砧一样,一下一下敲响在大公们的心里:“就这样,成千上万、出身各异却职责清晰、分工明确的职业官吏,站在一起组成了一架令人窒息的坚实马车,载动着传承自远古帝国的古老国度,加行驶。”
“更可怕的是:为了获取这样的晋升之阶,许多低等贵族、商人乃至乡野村民,他们甘愿成为也只能成为国王的走狗和忠臣。”
四位大公几乎人人都皱紧了眉头,细细咀嚼着这句话背后的意味。
伦巴的双目冰寒似铁:“先是税吏:商人和账房们通过资格训练和考核获取了官职,在复兴宫里造册备案,一跃成为国王的职业忠仆,在他的直属领地里为他收税,尽职尽责,形成制度和惯例:每个税吏都直接对财政总管及其属下负责,严守规则,精于计算,耳聪目明,不会漏过任何一个铜子,不敢隐瞒任何一笔账目。”
“于是国王手上的税收,比他按照忠心、人情、关系远近的标准,派出贵族亲信去收缴时,拿到的还要多,还要细,而且连年增加——你们以为璨星王室的富庶真的是靠暴君加税这么简单?”
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伦巴默默地在心里加了一句。
短视而驽钝的大公们。
“而我们埃克斯特呢?”
伦巴话风一变,恍若利刃的双目直射四位神色怔然的大公:“为了确保利益无损、权威不移,大公们和贵族们只会派遣自己的亲信和属下作为税吏,拿着剑和矛,借着与封君的人情和关系,到各个城堡与村庄中收取税款,作威作福,欺上瞒下,层层盘剥,中饱私囊!”
“每年里手下的封臣们交到封君手上的税额,能有计划中的五成,就算得上是皆大欢喜且忠心耿耿了。”
奥勒修大公低下头,神色严肃,不再言语。
伦巴的话还在继续:“星辰的许多城市里,有一种叫警戒官的职位,也是通过考核与训练才能获取,直属守备官手下的警戒厅,专门负责城市治安和秩序,跟作为城市常备私军的城防队分得清清楚楚,严禁相互干涉。”
“我们呢?”黑沙大公咬紧牙齿,表情恐怖:“这么多年来,商业萧条,货物稀缺的埃克斯特?除了康玛斯人这些别有用心的腌臜货色,一半的商人们都宁愿去星辰做生意,也不愿来埃克斯特,真的是因为南方的物产更丰厚吗?”
“不!”伦巴眼神一肃。
“那是因为商人们都知道,在星辰王国,至少交易的规则和秩序都写得清清楚楚,至少有职业的官吏和部门可以去申诉,至少警戒厅和警戒官在明面上维护市场的秩序,至少他们不用跟蛮不讲理的军队扯皮,跟有关系的大人物打交道,”伦巴想起了什么,捏紧了拳头:
“而在埃克斯特,一个管着巡逻队的小小的秩序官就能通过关系和黑吃黑,搞大规模的武器走私,逼走看不顺眼的商人——只要上面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特卢迪达大公抿起嘴唇,灵动的眼珠已经凝固在一个位置,只是偶尔眨眼。
伦巴冷笑一声:“星辰王国的城市里,市政厅的所有官吏,从书记官到抄写员,从签核官到审判官,全部是通过资格考核的人,分工明晰,熟稔规制,从上到下传达讯息,执行命令,只认手令印章。”
“血色之年里,他们从至高国王到王子都一个不落地下了狱河,外敌虎视眈眈,贵族们惶恐不安!然而,只靠着相和他手下的职业官吏们照章办事,岌岌可危的永星城依然稳稳地运作了十几天!直到最后的王子归来,与贵族们妥协加冕!”
“我们呢?”
伦巴狠狠擂了一下自己的胸膛:“今天,离威震北地的天生之王死去还不到几个小时,因为失去了他的威信,龙霄城乱成了一团,混乱、谣言、冲突、矛盾层出不穷,民众惶恐不安,我估计里斯班连要不要越权动用巡逻队都犹豫了半天——他已经习惯了去请示努恩。”
“我带着军队在城里横行了好几个小时!直到拿下第一城闸,直到我站在这里,近得能对着你们喷口水,堂堂的相大人才一头雾水地领兵赶来。”
罗尼大公的脸色一黯,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目光犹疑。
伦巴停顿了整整十几秒。
这么长的时间里,没有大公出声。
终于,伦巴呼出一口无奈而艰难的空气,脸现疲惫与痛苦。
“我知道,你们的领地远离星辰,这几年里都只顾着跟龙霄城的博弈,但是……”
“但是我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你们难道还感觉不到吗?”
那一刻,伦巴咬紧了牙齿,拳头紧攥,冷汗淋漓,仿佛在面对前所未有的恐怖凶兽。
“一些惊心动魄、史无前例的可怕变化……”
“正在星辰王国,正在那个身为帝国残躯,长年累月跟我们争斗不休的国家背面,悄然生。”
几位大公脸色微变。
“这种变化,”伦巴微微颤抖着,继续他那让人心寒的话语:“如暗流涌动般静谧,如滴水穿石般平淡。”
“但请相信我,这是过去千百年来,哪怕强如远古帝国也不曾一见的恐怖情状,”伦巴只觉得自己汗毛倒竖,胸膛中仿佛有一股极地白冰般的寒意,直入心脾:“星辰王国——我们六百年来的对手,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蜕变。”
四位大公两两对视了一眼,在难以置信的犹疑,和石破天惊的愕然中,进退不得。
但伦巴的话还在继续:“通过最直接的战争接触,我见到了这种恐怖蜕变的冰山一角。”
“就像虫蛹化形的前夕,从内部传来的微弱震动。”
“毫不起眼,却至关重要。”
伦巴倏然抬,双目如剑,锐光逼人,直射四位大公。
“诸位,请睁开眼睛吧,”黑沙大公咬紧牙齿,他的声音沙哑,语气坚决:“我们最大的威胁,究竟在何方?”
大公们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
但那一刻,莱科大公的脸色前所未有地难看,他缓缓地抬起头,看向伦巴。
老大公疲乏而困顿地开口,声音嘶哑难听:“闵迪思三世?”
其他三位大公脸色一变。
伦巴看着老大公的眼神柔和了一些。
他的目光黯淡下来。
“对,”伦巴默默地道,重新坐了下来:“这就是一百五十年后的现状——我们跟星辰的对比。”
奥勒修大公吃惊地抬起头:
“一百五十年?难道……”
伦巴无力地点了点头。
“嗯。”他肯定地道。
“刚刚所告诉你们的,”伦巴淡淡地开口,眼里再次涌出忌惮和凝重:“这所有的一切。”
“都源于一百五十年前……”
“源于那个几乎被所有人忽视的星辰至高国王。”
“闵迪思三世。”
四位大公,都在这一秒里把目光投向了伦巴。
情绪复杂,反应不一。
黑沙大公看着他们的表情,不禁冷笑起来。
“你们说他没干什么大事?”
只听查曼·伦巴难辨褒贬地冷哼道:
“一百多年前,就是闵迪思三世,不惜得罪璨星家族的旁支、亲信、姻亲、甚至直属封臣,也要严格而精确地设立分离出无数官职,无数部门——市政厅、警戒厅、财税厅……并将自己的权威授予他们,明定规章,训练考核,哪怕举债度日也要给付薪资,让这些新生的官吏,管理王室的中央领乃至于整个星辰王国。”
“一百多年过去了,连最偏远,最跋扈的权势封臣,为了税收、为了效率,为了权力,更为了有效地对抗国王,也不得向贤君留下的游戏规则妥协,承认国王的官吏,”伦巴抬起头,眼里闪现锋刃般的冷意:
“靠着这些人,星辰的王权逐步深入王国的每一个角落,前所未有、从上到下地掌控整个国家。”
“你们觉得星辉军团的幕后,只是运气和人才?”
“不,这架由无数职业官吏组成的钢铁马车,始于闵迪思三世,早已在矛盾和摩擦之中,在我们威震西6的岁月里,悄然运转、磨合、沉淀了一百多年,潜移默化,生根芽!”
听他说到这里,祈远城的罗尼大公深深地低下头,眼里尽是挣扎。
“还有,”伦巴再度开口,语气冷漠:“你们说他懦弱万能,向贵族妥协?”
“恕我提醒诸位,正是靠着那个‘向贵族妥协’的高等议会和国是会议……”
“我们南边的那位凯瑟尔五世,把星辰王国的万千平民变成了他独力对抗大封臣的强力工具!五年里,他顶着几乎所有封臣的激烈反对,不容置疑地动了一场举国战争,无可抵挡地册立了一位王室继承人!”
“这就是他的王权!对星辰王国而言,这已经是常态了!”
伦巴猛地一拳头砸在方桌上,满面怒容地高声道:“如果努恩王站在这里,要你们一个月之内征召人马,跟着他杀进大荒漠,有多少人会毫不犹豫地照做?”
奥勒修和特卢迪达在空中对望。
一方脸色犹豫,轻轻摇头,一方咬紧牙关,呼吸急促。
“至于闵迪思三世,你们说他举债度日?”黑沙大公举起手,漠然地摆了摆:“然而更讽刺的是什么呢?”
伦巴身体前倾,咬紧牙齿,脸色冷漠:
“一百多年前,手下养着大批官吏的闵迪思三世终日举债,不厌其烦。于是他下令,把所有债务人全都集中在一间房子里,以王室特许经营权甚至下一年的税收为担保,统一写给债务人们借据。”
“一百多年后的今天,那间无数商人们来来去去的房子,多次扩建,效仿康玛斯诸城邦的习惯换了个名字,”黑沙大公脸色难看,语气犹豫,像是要诉说一件他也不理解的怪状:“叫作‘王家银行’。”
几位大公们投去疑惑的眼神。
伦巴紧咬着牙齿,摇头道:“五年前,凯瑟尔王不加税也不抄家,仅仅是向着这个由无数商人组成的钱库,向所谓的‘王家银行’写了张借据,就拿出一大笔钱,拉起无数军队,打了一场耗资巨大的荒漠战争,回来后居然还扩张了常备军!”
“这对于一打仗就要加税的我们——能想象吗?”
“你们还以为,这场战争,靠的仅仅是璨星王室的富庶吗?”
又是沉默。
没有人说话。
埃克斯特的大公们都是领土堪比一国的封君,他们比任何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本章完)8)